什么事兒都是關心則亂。
尤其人還有惰性,往往和外人打交道的時候,才愿意多考慮一下行事的方法。
而牽扯到至親之人,卻不愿意拐彎抹角,深思熟慮,往往隨意直白表露性情。
這就導致“遠香近臭”的現象普遍。
許多人都是在外人眼里和藹可親,和自己的親人相處卻矛盾重重。
松本慶子和她的父親也是這樣的。
父女倆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固執性情。
讓他們既是這個世界上性格最相像的人,血緣關系最親密的人。
但同時也是世界上最易發生言語誤解和矛盾沖突的人。
以至于他們明明為對方著想,但最終各自的付出和努力,卻總得不到對方理解和體諒,也難有理想的結果。
當然,最難的其實還是松本慶子的媽媽。
作為傳統的日本女性,她完全以夫為綱,大多數的事兒,對丈夫的話幾乎從來言聽計從。
但她身上還有唯一的例外,就是心疼自己的獨生女兒。
常言道,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一旦涉及到和女兒有關的問題上,她就成了敢和蒼鷹決斗的母雞,哪怕丈夫也不例外。
于是她就永遠是左右為難,兩頭不討好。
不是被丈夫責備,就是被女兒埋怨軟弱。
無論怎么努力去消除丈夫和女兒的隔閡,想讓家里和美平安,可最后結果總是強差人意。
不過這次有了寧衛民給出的主意,事情似乎不一樣了。
通過母親提供的消息,松本慶子直接讓自己的財務代表渡部滿聯系上了那些逼債的債主。
條件商量的非常順利。
要知道,這些人只要有錢收,能夠避免本金的損失,甚至都愿意在利息上打個折扣。
對于松本慶子代為償還債務,簡直大喜過望。
別說不排斥配合一下,暫時瞞著債務人。
有的人甚至還愿意配合演戲,主動給松本慶子的父親打了電話。
大概意思是表示相信韓英明的能力,所以幫他申請了兩年的債務延期,好言寬慰了一番。
于是,這件事一處理完,難得有了圓滿的結果。
松本慶子一家三口,無論是誰,都大大松了一口氣。
被蒙在鼓里的父親自然是高興。
他慶幸天無絕人之路,對企業的未來又有了積極的態度。
了解內情的母親則重獲安心。
在為生活恢復平靜安寧感到舒心的時候,她更為女兒的聰慧而寬慰。
覺得自己除了丈夫之外,還多了一個依靠。
就連松本慶子也為自己能盡了孝道,而成功避免了和父親再起爭端感到高興。
自然,她會為此對寧衛民心生感激,更增好感。
然而即使這樣的大好事,也沒能讓松本慶子始終把好心情保持下去。
因為第一,臨近年底,除了紅白歌會的彩排進入要緊階段,而且需要應酬的事情也逐漸增多。
她的情感,忘不掉他們十指相連的奇妙滋味,內心極度渴望盡快和寧衛民再度會面,可時間卻真的排不開。
與求而不得,這樣的落寞和無奈怎么能讓她開心得起來?
第二,越是動了感情,松本慶子就越關心寧衛民的生活處境。
寧衛民收下了她送的手表,恰恰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所收獲的那份喜悅促使她,希望在更多的方面幫助寧衛民改善生活。
而首當其沖的就是工作問題。
松本慶子知道日本對于外國人打工是有很多政策性限制的。
在她的理解里,寧衛民在書店和房產中介兩處打工,完全是生活所迫。
這樣的生活重擔下,兩個人交往的時間和地點都會受到嚴重的限制。
所以她很擔心,因為自己會給寧衛民帶來許多煩惱。
于是她左思右想,還是想越俎代庖,幫助寧衛民尋找一份待遇優厚的工作。
哪怕有可能傷了他的面子,讓他光火也顧不得了。
先把事情辦妥了,最多事后再撒撒嬌,懇求原諒好了。
誰讓她年歲稍長呢,她愿意哄著他……
再說了,這樣的辦法還是他教給自己的呢。
他總不會自相矛盾,認為這樣的辦法是錯誤的吧?
第三就是事業上的麻煩事兒又來了。
果不其然,讓原田美智子說中了,深作欣二把《火宅之人》的妻子角色給了石田亞由美。
這還不算,為了讓松本慶子擔當另一女主角葉子。
深作欣二自己遭到拒絕,糾纏無果后,請出了松竹映畫如今的掌門人迫本淳一來懇求松本慶子答應參演,開出片酬五千萬円。
迫本淳一是1977年接任老社長城戶四郎的職位的。
松本慶子正是當年再其大力扶持的《事件》一片中,改變了青春玉女的戲路,才從此大紅大紫。
幾乎可以說,是這位社長一手把松本慶子捧到了當今松竹“一姐”的地位。
所以對于他的請求,又是這樣幾乎等同于男主演的片酬。
松本慶子是不好斷然拒絕的,只能答應考慮考慮,否則就要背負忘恩負義的指責。
可問題是,這部片子的內容是反應一個中年的無賴作家婚外戀的混亂生活的。
葉子這個角色,更是存在有大量的激情裸露戲,遠超松本慶子過去所有拍攝過的電影。
但現在的她心里已經隱隱有所歸屬,她會不由自主地從寧衛民的角度來考慮問題。
難免會擔心寧衛民對此事的反應。
她既不知道是否應該和寧衛民談及此事?
又擔心寧衛民得知此事后的反應?
所以她對寧衛民,是既思念又想念,但偏偏見不到,而且還有點怕見面。
瞧瞧,這是有多么讓人為難,讓人苦惱呀……
至于寧衛民,自臺場一別后,松本慶子的留在他心里的倩影也更清晰難忘了。
甚至松本慶子手指甲的光潤和指尖留下的香味,都帶給他無窮的回味和遐想。
特別是有時候晚歸,看到大街上男男女女的嬉笑和摟抱。
他總是莫名其妙的就想到了松本慶子。
因此誰要是說,寧衛民不想主動打電話約會松本慶子,還想故作沉穩,那真是瞎掰。
可問題是,重要的事兒都在十二月份接踵而至,他的時間安排其實比松本慶子還要緊湊。
首先就是為推廣拉桿旅行箱參加展覽會的籌備工作。
別看十二月中旬展覽會就要召開了,可在東京能辦這事兒的就寧衛民一個人。
展品得由他親自去海關辦手續取。
分發的資料、平面廣告,全得他自己去跑,去弄。
另外,展覽會召開場地,東京流通中心第一展示場的參展手續也得他親自辦理。
什么電費、入場費、保險費、抵押金、參展證、安全、消防責任書,全得他一個人來。
想想看,正常情況下,這是參展公司和搭建公司兩個公司三四個人的工作職責。
如今他一個人全都包攬了,能不忙乎得四腳朝天嗎?
要說多虧這次寧衛民只是想趟趟路的小打小鬧,沒把聲勢往大了整。
如果他不是租一個三乘四的現成鋁料攤位,而是自己找展覽搭建公司出特殊設計圖紙,然后干木、美、電的活兒。
那非得把他累趴窩不可,是絕對忙乎不過來的。
其次,寧衛民還得抽空兼顧惠文堂書店和壇宮飯莊的裝修監督工作呢。
雖然說日本工人干活有老板帶著,進度和工作量都是按照計劃一板一眼的進行。
絕沒有偷奸耍滑的毛病。
可時不時他也得去看看。
畢竟餐廳的裝修太重要了,真要萬一出現什么影響實際使用的問題,開業又得延遲。
而且只有他經常出現在施工現場,才證明對施工質量的重視。
否則的話,就會給制作公司造成其實無所謂的誤解。
可想而知,就是再認真的人,也會降低責任心的。
另外,哪怕就是這么忙,還有額外的干擾出現了呢。
這主要是來自于前一段時間,寧衛民好心幫香川美代子的忙的后遺癥。
或許是他這樣既有氣質,又有顏值,更具學識的小鮮肉實在太出眾了吧。
哪怕他是外國人,但他在銷售二手房方面居然頗具潛力。
說來,他總共抽空幫香川美代子接待過六個客戶,除了松坂慶子和一個糟老頭子的生意沒做成之外。
其他的四個客戶居然都走到了最終交易的地步。
那些富太太或者某些大人物的情婦,好像對寧衛民沒有什么抵抗力,不論想買還是想賣,被他忽悠的滿心歡喜。
以至于香川美代子和左海佑二郎主動給寧衛民送來了總數一百萬円的酬謝,而且正式提出希望大家保持合作,就這么干下去。
對此,寧衛民也只好敬謝不敏了。
不但最后錢沒收,還請兩個人吃了頓飯。
可正因為堅定不移的說明,自己實在沒時間搞副業。
反而弄得這對極力勸他改變主意的未婚夫婦還挺失望的。
最后,更重要的是,12月8日,鄒國棟也從京城飛過來了。
寧衛民作為這件事的始作俑者,而且在東京的唯一聯絡人,那是必須要去接機的。
并且還要為鄒國棟做出其在日工作生活的一系列安排,以促成最終的合作。
那可想而知,他也就到了分身乏術的地步了。
又哪里有時間去跟松本慶子聯絡見面呢?
說句不好聽的,鄒國棟在日期間,他不但白天的時候他有事忙和了,就連夜里也沒工夫琢磨大美人了。
可話說回來,這又能怪誰呢?
還不是他自己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連摟帶扒拉的,自己給自己找了這么多事兒嗎?
所以他也沒的抱怨,自己拉的屎自己吃吧,全是活該啊。
何況要說句實在話,人家鄒國棟才不樂意跑這一趟呢。
出國雖然是好事,能見見外面的花花世界。
可這趟外差鄒國棟也清楚,自己不過是個擺設,操縱木偶的線頭都捏在寧衛民手里呢。
對他這樣心高氣傲的人來說,還不如留在京城專心當實權副總,把自己該干的事兒打理好呢。
更何況寧衛民使人狠啊,臉皮也厚。
這小子專門給鄒國棟打了電話,讓他別帶行李。
說一切都在東京給他采購,只把他需要的東西弄過來就行。
結果光這小子派人給送過來的,需要鄒國棟幫忙帶出去的東西,就滿滿三大箱子。
看樣子,光托運費預計就得多花一千多塊。
純粹把他當“力本兒”,一個國際搬用工用了。
要不是運送這些東西的箱子,是華夏這邊試制出來的拉桿旅行箱樣品。
而且還惦記著親眼見見這寧衛民,從他嘴里掏出幾句有關日元前景的實話來。
鄒國棟才懶得幫這小子這個忙。
總而言之吧,正因為以上這些客觀情況。
當鄒國棟和寧衛民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再度重逢的時候,其實并沒有多少勝利會師的感受。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倒是有點,但那是因為倆人見面含冤帶氣,比較狼狽導致的。
別忘了,受寧衛民的囑托,鄒國棟可是帶來三個大箱子,東西太多。
出了海關,不會日語的他就沒法動彈了,只能原地不動守著行李死等寧衛民。
甚至因為習慣性的掏了根煙抽,還被罰了一萬日円。
可寧衛民這家伙呢,偏偏因為太忙忘了時間,把鄒國棟今天來的事兒給忘了。
遲到了得有四十多分鐘。
再加上他是從施工現場趕來的,沾了一身的灰土都沒注意到。
而因為著急,怕鄒國棟生氣,跑得四脖子汗流,外加氣喘如牛。
于是,在東京成田國際機場,在許多日本人和歐美人的共同注視下。
這兩個皮爾卡頓公司的華夏高管,就像國際民工一樣的見面了。
沒有握手,沒有擁抱,見面禮節非常簡潔。
因為除了寧衛民點頭哈腰,滿臉尷尬的訕笑之外。
也只有滿面寒霜鄒國棟,從嘴里蹦出了一個韻律簡單的字眼兒。
“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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