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田機場亂亂哄哄的候機大廳里,人頭浮動。
這里擠滿了各色各樣的日本老頭兒和老太太,尖叫流涕,獻花擁抱。
其熱烈程度足以讓東京天空的臭氧層破開一個大洞。
這都是即將出發要去美國夏威夷的老年旅行團。
每個團至少都有百人以上的規模,往往會包一整架波音737前往。
如今的日本的工業生產雖然因為出口貿易的疲軟仍舊在持續失血,遭遇重創。
但因為本幣升值的原因,對于進口產品的消費卻在同步增加,出國留學和旅游的費用也變得便宜起來了。
尤其是從政府部門和企業已經退休,享受著“厚生年金”的老人們。
因為有錢又有時間,立刻就成了被旅行社盯上的優質客戶群。
于是這半年來,專為這些老年人打造的旅行項目就成了日本旅行社的主流業務。
尤其是接近年底,這樣的場面開始越來越多在日本各大國際機場上演。
說白了,就如同三十年后,華夏內地也興起“出國游”,鬧得最熱的時候差不多。
那時候圣誕節前后,同樣國內也有許多大爺大媽要奔赴港澳或者國外去旅游。
讓人看著眼暈嗎?
讓人感到鬧心嗎?
可偏偏對于寧衛民來說卻又是痛并快樂著的。
因為連他都沒想到,這種情況下,竟然成了他推銷拉桿旅行箱的好機會。
這天本來他來機場就是單純送鄒國棟登機歸國的。
可結果當他們倆人手一個巨大個兒的拉桿旅行箱,一走進這些老人群里,立刻就成了最耀眼的明星。
因為別看這些老頭兒、老太太都老眼昏花,普遍得靠眼鏡才看得見東西。
但問題是他們對于旅途中應付沉重的行李,最有切膚之痛啊。
年輕人誰也想象不到,這些老人帶著他們的行李來到機場匯合,那具體過程中付出了多大的體力,多少金錢?
所以老年團的這些成員,一看見倆年輕人,當著他們的面,就跟玩兒似的,每個人都拉著一個大號行李箱閑庭信步的往里走。
那箱子底下就靠幾個小轱轆“突突突”跟風火輪似的轉。
而且想轉彎就轉彎,想停就停,那叫一個如臂使指,那叫一個自在如意。
他們能不驚訝嗎?能不羨慕嗎?
說白了,這是等于是在鬧饑火的人面前吃夾肉燒餅啊?
而且夾得還是天福號的醬肘子。
于是這幫老頭兒、老太太完全不同于其他的旅客。
側目是側目,好奇也好奇,可看寧衛民他們的情況就知道是趕飛機,也沒人好意思來打擾,終歸看看也就罷了。
他們老人團可不吝那個,烏泱一下就全圍上來了。
就跟強盜碰見了出嫁的隊伍似的,死活也不讓他們倆走了。
七嘴八舌一通打聽啊,這個問哪兒買的,那個問多少錢。
好家伙,越圍人越多,很快就圍了一個水泄不通,就連帶隊的導游來相勸也不管用了。
寧衛民是先驚后喜,先怕后笑,他看看表,登記時間還有近一個小時呢,也不管鄒國棟了。
就跟這幫老頭兒,老太太熱情的聊上了,把自己這產品的功能性好一通吹啊。
盡管現場條件不能讓他當場銷售,可畢竟東西是領先時代好東西,也讓他收獲頗豐。
一是他發現這些老人在經濟條件上都富裕得很。
一對夫妻平均二十四萬円每月的養老金保障,讓他們有足夠的經濟能力和旅游需求,來購買這種拉桿旅行箱。
二是他現場就拿到了許多老人留下的聯系電話和地址。
許多人都迫不及待的要求他,年后聯系自己,直接送貨上門。
這就是等于是變相的訂單啊。
三是寧衛民還發現,甚至就連旅行社的導游也對這種旅行箱青睞有加。
同樣留下了地址,表示想要替公司同事買上幾個。
于是他受到啟發,立刻意識到了一個最佳的銷售方式近在眼前,就是和旅行社合作。
這不但意味著他應該盡快去和日本的旅行社接洽談判。
更重要的還在于,他和國內旅行社的合作馬上可以著手開始。
要知道,本來京城各大旅行社就和寧衛民主導的壇宮、齋宮合作頗深,交情不錯。
這種小事兒,他只要給張士慧說一聲,讓他再跟各大旅行社打個招呼商量個分潤比例,馬上就能開展實施了。
瞧瞧這事兒鬧得吧,就連溜達一趟機場來,都能撿著這么厚實的皮夾子。
起碼預售出去了上百萬円的貨,還想出這么個絕妙的銷售渠道。
這樣的運氣誰有?
總之,一陣忙前忙后,直至老人團到了登機的時間了,寧衛民才心滿意足的消停下來。
而這個時候,距離鄒國棟辦登機也就半個小時了。
最后的這點時間,寧衛民才覺出自己好像又犯了唯利是圖的毛病。
明明是來送人的吧,可一看到買賣來了就摟不住了,似乎有點對不起鄒國棟啊。
有失禮節就不說了,而且還讓人家陪著自己站了老半天,這叫辦得什么事兒啊?
于是趕緊邀請鄒國棟去咖啡廳休息一下。
不過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兩天還真沒白相處,鄒國棟這個時候顯示出了寬宏大量。
不但沒介意,不生氣,反倒像老大哥一樣,還主動替他操起心來。
“咖啡廳就不去了,挺貴的。我這辦完行李托運,說話就登機了,花那沒必要的錢干嘛?給日本人增加GDP啊?還是能省則省吧,有這錢我寧可國內花去。咱們在這兒聊兩句就算了。”
“那好吧。分手在即,還有什么想交代我的就直說吧,別跟我客氣。”
“公事上就沒有了,咱們已經交流得很充分了。回去的首要事情,除了等日本這邊的匯款,不就是加大拉桿旅行箱的量產,盡量參加全球的展會嘛。該記下來的我都記了,合同我會交給宋總的。反正你很快不也要回去了嗎?回頭要有什么問題,咱們找時間見一面也來得及。倒是私事兒,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講。”
“那好,你說吧。是不是想讓我買什么東西,過幾天給你帶回去?”
“不是不是,難道你看我就這么市儈啊?說實話,我是從來不收人東西的。這次收了你這么貴重的表。我都于心難安了……”
“好好,咱不提這個了……那你到底想說什么呢?”
“或許你覺得我有點多余,或許你聽了會不高興,但還是希望你能認真聽我把話說完。因為下面這些話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作為一個年紀比你略長幾歲的過來人,我很想從旁觀角度提醒你一句,要慎重對待感情。”
“我的感情?你是指……”
“是的,我是指那個日本女明星。說真的,她人是漂亮。尤其是《蒲田進行曲》里她演的小夏,沒有男人能不動心。可在我看來你仍然不該和她談戀愛。”
“為什么?”
“因為電影是電影,現實是現實,不能混淆。實際的生活里,你給不了她幸福,你沒有這個條件。”
“我沒有這個條件?”
寧衛民不禁為之愕然,他直接的反應就是被鄒國棟小瞧了。
“就因為她是日本人?我是華夏人?就因為她是大明星,我是個公司職員?你覺得我是配不上她,還是養不起她?”
“都不是。還記得嗎?宋總也是跨國婚姻,對嗎?我對這種事,從來沒有成見。對你的經濟能力,更是沒有懷疑。我只是不看好你和她,你們的一切都差距太大了,在一起根本不現實。”
“有什么不現實的?不管我們的差距有多大,這都不會影響我們的關系。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非常幸福,我能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來。”
“你看到的只是一種假想。”
鄒國棟的表情是嚴肅的,這讓寧衛民認為他的話有點玄妙。
雖然工作中許多時候都與鄒國棟的觀點相悖,但完全能夠信任他的人品。
所以寧衛民此時也想冷靜一下,好好聽聽鄒國棟對愛情的理解。
“你要知道,男人和女對于戀愛幸福的理解不同。”
鄒國棟一字一句斟酌著說,“女人的幸福在于戀愛后和男人的每一次接觸,包括男人的關注,關愛和親昵,也包括自己一點一滴的付出。比如買禮物,洗衣服,做飯,甚至一些更苦更累的粗苯勞作。她們可以打破傳統觀念從經濟上給男人資助,也可以為了長久獲得男人的愛不計名分。歷史和現實中太多這樣的例子了。但男人不一樣,男人的幸福感更多的是集中在征服上面。尤其是一旦征服一個各方面條件都比較出色的女人,他的幸福感會非常大。其實這種幸福中更多的成分是自豪。”
寧衛民沒言語,但他的心里卻是贊同的。
此時,他眼前浮現的不僅有松本慶子送禮物給自己時喜悅的樣子,也有曲笑上次買了一堆東西在公寓樓下見到自己時驚喜的表情。
“所以說……”鄒國棟注視著寧衛民,又繼續說了下去,“女人戀愛中的幸福感源于潛意識里她要嫁給這個男人。可是當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幸福就要面對現實。短暫的接觸性幸福感抵不過長久的生活現實。而對于男人來說,責任感比他獲得的幸福感更重要。”
最后一句,讓寧衛民不禁啞然失笑,他忽然就沒了好奇心,覺得不過寥寥。
“你的話我聽明白了,聽著有種哲學的味道。但說白了,還是不以結婚為目的戀愛就是耍流氓唄?”
而這帶著調侃味兒回應一句,則差點讓一本正經的鄒國棟氣了個倒仰。
“你可真是……真是……”
鄒國棟運了半天的氣,才恢復氣度的平和。
“你要非這么理解也可以。我就問你,如果你覺得你是愛上那個日本明星的話,你能娶她嗎?”
“我怎么不能娶她?”寧衛民心里是含糊的,可表面上他不愿意否認這一點。
“別裝傻,你肯定懂得我在說什么。她比你大多少歲?你三十歲的時候,她都多大了?你還會像今天這樣對她嗎?如果你們在一起,要不要結婚?要不要小孩?生了小孩,算是華夏人是日本人?你今后要永遠住在日本嗎?你就永遠不會介意別人背后的閑話,看你的眼光?”
可鄒國棟也不是好糊弄的,他的眼光像錐子一樣尖利。
在這個關鍵的問題上,容不得寧衛民有一丁點兒的隱瞞。
“好吧,我承認,我好色,我被她給迷住了。我就是饞她的身子,是個絕對的大流氓。可這又怎么了?男人本來不就該對自己喜歡的女人好色嗎?沒興趣那才是不愛呢。娶不娶她我確實還沒想過,可我對她有好感是錯嗎?那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我喜歡她怎么了?招誰惹誰了?到底礙著誰的事兒了?何況我就不能多一點時間,慢慢去想這些問題嗎?”
寧衛民說完,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
可他的牢騷非但毫無用處,鄒國棟反而進一步杵疼了他的心窩子。
“你別犯渾。我問你,那你對曲笑呢?你對小曲難道也是這么想的?”
眼瞅著寧衛民被問住了,鄒國棟世故地搖搖頭。
“你小子也太貪心了。魚與熊掌不能兼得,難道這道理你不懂嗎?”
寧衛民真想說一句,小孩子才做選擇。
可這種話連他自己都覺得腦殘,要是因此被鄒國棟打死一點不冤。
別說愛情是自私的,沒有幾個女人會愿意與別人分享愛情。
就是齊人之福也只是華而不實,只是看著挺享受而已
人的時間和精力都是有限的,像他目前的狀態,追求已經上檔次了,有太多正經事期待去完成了。
哪里還會像過去那樣,只想著把金錢和時間放在養女人上。
“要是你的話,你怎么選擇?”
寧衛民沉默了良久,忍不住反問鄒國棟,但這句其實就是句廢話。
“熊掌和魚你認為哪個最珍貴?物以稀為貴,我當然擇其貴棄其盛。”
果不其然,鄒國棟以所有人都會說出的答案來回應。
可問題是,得先分清哪個是魚,哪個是熊掌才行啊。
說了壓根就跟沒說一樣。
說實話,在內心困擾寧衛民的,其實正是一桿要稱出情感份量的天秤。
天秤的一端是松本慶子,另一端如今又有了曲笑。
偏偏這桿天秤有時傾向松本慶子的一端,有時又傾向曲笑的那端,總是不得平穩下來。
才會把他搞得心煩意亂,焦慮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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