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下午,康術德和寧衛民的兩間小北房里,簡直比茶館還要熱鬧。
在寧衛民走進家門之后,先是恭恭敬敬,鄭重其事地和康術德見了禮。
然后就回小屋又換上了他那身舊日穿的棉衣、棉褲、大棉窩。
再之后就又回到了老爺子這屋開上了茶話會。
要知道,三家鄰居隔了半年才見著寧衛民,誰都想要多留一會兒。
而且京城過年都沒個殺豬的可看,每天如此不免乏味。
哪怕出于對異國他鄉的好奇,大家也難免要圍著寧衛民,打聽打聽他在日本的新鮮事兒啊。
這都是人之常情。
寧衛民對此自然了解,也能體諒。
他便拿出一條柔和七星和一些東洋糖招待大家伙。
然后安心坐下,端著茶杯,專門撿一些有趣的,給大家講起了自己在日本的所見所聞。
比如頭兩天,他與阿霞重逢的那天早上,就因為不通日本風俗,剛鬧了一出不大不小的笑話。
怎么回事呢?
敢情當天,寧衛民在東京的公共汽車站等車,要去公司上班的時候,因為無聊再加上沒吃早飯,他就開始懷念憧憬起京城的早點。
什么剛炸出來的油炸鬼兒配豆漿,烤的酥脆的干崩兒燒餅配炒肝兒,什么煎餅果子、夾肉燒餅,豆腐腦,老豆腐、豆泡湯、雜碎湯……
結果還越想越饞,他就食指大動,有點想要吃東西。
更沒想到的是,居然想什么來什么,一扭頭他就發現旁邊的小商亭居然有炒黃豆賣。
雖不能和國內用五香椒鹽炮制的好東西相比。
但看上去一包包的炒黃豆也是干凈誘人,焦黃酥脆。
寧衛民就去買了一包,然后施施然取出幾顆吃了起來,果然味道不錯。
可“嘎嘣嘎嘣”正高興的時候,冷不丁一抬眼,卻見那賣炒黃豆的日本小姑娘張口結舌的瞅著他,仿佛他的臉上長出了一朵喇叭花兒。
環顧周圍,同樣等車的日本乘客也都或多或少露出些古怪表情。
怎樣古怪呢?
要形容一下的話,大約就是“敬鬼神而遠之”了。
寧衛民當時還以為自己是違反了日本社會不在外面吃東西的公共良俗,也沒太在意。
他只覺得日本人有點太事兒,連公共場合吃點東西也不許。
得,那咱就把黃豆收起來不吃就完了唄。
可萬萬沒想到,他都來到自己公司了,在茶水間泡了杯茶,拿出黃豆接茬吃。
被公司里的雇員們看到,也是大眼瞪小眼,集體用眼神掃量他。
這個時候,寧衛民才覺出不對勁來了。
追問下來,總算有人告訴他怎么回事。
原來這日本的炒黃豆頗有說法,竟是和日本的妖怪有些關系。
其實這炒黃豆并不是小吃,而是日本用來“打鬼”的法器。
日本民間習俗,認為妖怪鬼物無所不在,時時可能入侵民宅,做出種種不端之事。
為了避免被這些混跡于人群的家伙傷害,日本便把咱們農歷的春分前一天,叫做“節分”,作為專門打鬼驅邪的節日。
每到這一天,家中便有人要戴上猙獰的面具,扮成妖怪從門而入。
然后一家大小就用這種炒黃豆迎面打去,口中叫道,“福は內、鬼は外(福氣來家,妖怪出門)”,通過這種儀式將各種鬼怪趕出門去。
說起來跟華人大年三十放鞭炮是一個道理。
這個儀式日本每家都會作,很少有忽略的。
大約也是考慮到別人家都趕鬼,自己不趕,那滿街游蕩的妖怪們就正好來上門了。
當然了,炒黃豆也不是不可以吃的。
但一來,都是打完了鬼怪之后,才吃剩下的“彈藥”。
二來呢,據說吃的數量也是有所禁忌的,必須按照年齡來計算。
十歲十顆,二十歲二十顆,以此類推。
至于像寧衛民這樣的,買了就當場開包,象吃花生米一樣“嘎嘣嘎嘣”大塊朵頤的主兒實在少見。
所以說,老外就是老外嘛,華夏子民去日本也一樣。
這就跟在京城,咱們看見剛學會怎么用快子吃飯的老外,居然把快子直接插進米飯里是一樣的感受。
沒的說,這樣的段子當然可樂,跟聽相聲都差不多了。
包括康術德在內,所有2號院的鄰居們不分老少,無一例外,都聽得聚精會神,神采飛揚。
尤其等到寧衛民講完,現場好一通哄然大笑,絕對是茶話會的最佳效果了。
結果這一聽,時間可就過得飛快了。
因為寧衛民是極為耐心的把日本普通人的生活給大家來講述,而且主要聚焦于大家關心的一些問題——真正的現代化生活是什么樣的,以及日本人到底有多富。
當然了,那他說的肯定有大家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
比如對于日本的公共汽車座椅都會自加熱,電子產品和汽車的價錢,比國內便宜好多。
還有樓宇高,夜生活娛樂豐富,地鐵四通八達,幾乎遍布城市每個角落,大家當然羨慕。
尤其是聽說在東京,稍微壞了的家具和家電,好多人就不要了,當垃圾一樣的扔掉。
大家就更把日本當成了富得流油的天堂。
嘴里都說沒去過,真不知道小日本已經富裕到這個程度了。
可當寧衛民講到日本扔垃圾的諸多限制,以及商店里的東西是什么價,消費水平有多高時,大伙兒卻要齜牙咧嘴一番。
尤其大家聽說在日本早晨喝豆漿吃油條的錢,在京城都差不多可以吃下一頭豬了。
而且那豆漿還少得可憐,不像我們京城的豆漿是滿滿一大碗。
日本人喝豆漿的碗比我們劉鎮喝茶的茶盅還要小,那油條更是細得跟快子似的。
無論誰聽了都是感慨萬千,一致認定日本絕對不是什么好地方。
說想不到在東京,人吃飯就跟吃票子似的,就是豬八戒去了也要餓成個白骨精。
不過反過來,大家也就更理解寧衛民為什么非要去東京開飯莊子了。
一碗面能賣三四十塊錢人民幣的地兒,干什么買賣能比干這個掙錢呢?
這都跟搶錢差不多了。
就這樣,大家抽著、吃著、喝著、聊著,完全忘了時間了。
再加上寧衛民還給每家每戶都帶了禮物。
給孩子當壓祟錢的整套日本貨幣,送老輩人的煙酒糖茶,給年輕人的電子表、計算器、小錄音機,是挨個的分發。
而鄰居們也都有各家的回禮。
總之,這么來來回回的熱鬧著,誰都沒留神,就到了天色擦黑了。
搞得整個2號院所有人家當天晚上的大飯,都因此不得不往后延時一兩個鐘頭。
因為大家伙光顧著聊得高興了,把大飯都給忘了,好些活兒還沒來得及干呢。
當然,最感意外的還羅廣盛兩口子,邊家大兒媳婦李秀芝,以及剛剛結婚的邊建軍小兩口。
要知道,他們幾個今天一下班就緊著趕回來過年,可到了家卻無一例外發現居然沒人。
隨后聽見院里的動靜,這才知道是寧衛民回來了,都一一找來了。
于是年輕人接了老輩人的班兒,這些人和寧衛民見了面,又是好一陣熱鬧,好一陣寒暄。
這么說吧,這一下午啊,寧衛民的嘴就沒閑著,就跟他主持參與了兩場忘年會似的。
一直到了晚上七點鐘,《新聞聯播》都開播了,鄰居們才挨個散去,連羅廣亮和小陶也都拿著他們的禮物回他們自己家吃大飯去了。
寧衛民和康術德總算是能夠不受打擾的忙和他們自己的事兒,聊一聊體己話了。
不過說來有意思得很,正因為寧衛民一直沒在京城。
這一回來,他才能明顯察覺到,邊建功的新媳婦和邊大媽的婆媳關系居然有了挺大的轉變。
這倆人如今居然挺和睦,那個“穆桂英”好像還挺得寵。
遠不像他出國之前,大家普遍擔心的那樣,怕這“穆桂英”過門之后,邊大媽會嫌棄,邊建功要受夾板氣。
他就難免好奇,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這婆媳倆到底怎么一回子事兒?
怎么一下子關系就融洽了?
結果問了其中的原委,倒是從老爺子那兒又知道了一件邊家的趣事。
為此,他既得承認,這過日子也是一門學問,而且也不免對邊大媽這個新媳婦刮目相看。
到底怎么一回子事兒呢?
敢情據康術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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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邊建功和這沐月英去年國慶結婚之后,剛開始的時候,確實是跟大家想的那樣來著。
這邊大媽是怎么都看不上這個新媳婦,覺得光好看而已,畫上的紙人一樣,處處冷落。
每個周末,這邊建功兩口子來2號院看爹媽,在邊大媽那兒都沒有好臉,曲意逢迎也沒用,干點家務活兒也老挨老家呲噠。
小兩口的委屈弄得鄰居們都看不過了,背地里沒少替小兩口說好話,開解邊大媽。
可沒用啊,邊大媽自己心里有疙瘩,總覺得這個兒媳婦娶虧了。
帶個殘廢的媽就不說了,關鍵這“穆桂英”自己也二乎。
這母女倆一個殘廢,一個沒心眼,過日子都得指著邊建功,她這當媽的心里要能痛快才怪了。
不過幸虧事實并非如此。
入冬之后,有那么一個禮拜天,有個從街道縫紉社進貨的個體戶,為了謝謝邊大媽幫忙給了些俏貨,就給邊家送了個從鄉下弄回來的豬頭。
結果恰恰就是這個豬頭改變了邊大媽的心思,讓她從此對這個新兒媳婦沒了成見。
要知道,這城里人和農村人還是有挺大區別的,從生活起居到衣食住行處處不同。
別看農村人進了城容易轉向,可反過來,許多鄉下認為稀松平常的事兒,對于城市人也會犯難了。
就比如這豬頭吧,擺在籃子里,小二十斤的一個肉乎乎,臟兮兮的大豬腦袋。
怎么收拾怎么做,就沒幾個城里人懂行的。
從古至今,這玩意,京城人全吃的是現成的。
過去全是鄉下“賣熏魚兒”的背著一個小紅箱子來城里賣做好的豬頭肉,現在呢全是副食店里去買就行,誰弄過這啊?
真要打聽,那也得去問歲數大的,打農村進城的人家,或者是專業的廚師才行。
也是巧了,像邊家,羅家和米家全是城市貧民。
三家的主婦,會燉肘子,燒黃魚,炸丸子不假。
但這豬頭誰也沒擺弄過,她們湊一塊堆兒也沒商量出個準主意。
兒媳婦們?更指望不上了,老家雀都不行,小家雀能行?
可也別說,什么都難不倒有心人,這天,還就該著這沐月英出彩兒。
她這天看著家里老人發了半天愁,居然踴躍的毛遂自薦。
“媽,不行交給我試試吧?”
“你?你會做?”邊大媽壓根不信。
“反正也沒人會,您就讓我試試唄。我不會不要緊啊,鼻子底下有嘴,大不了我問別人唄?您老就踏實歇著,別管了……”
“喝,還不讓我管了。那行吧。好啊,那這個東西就交給你了,燒好了大家吃。”
邊大媽當時也有點置氣。
心里尋思,我就不信,我們都不會做的東西,你就行了。
問?問誰啊?
這院里的人就沒一個會的,再問就只能上街掃聽去了。
可還別說,這“穆桂英”打得就是上街的主意。
只見她一手提了菜板菜刀,一手著裝了大豬頭的籃子,昂昂然出大門而去。
真跟穆桂英要去大破天門陣似的。
邊大媽可是為此吃了一驚。
必須得說,這時候誰家吃頓肉食都不容易。
好大一個豬頭要讓這媳婦亂來弄得沒法吃她還真有些心疼,于是忍不住悄悄跟出去。
京城胡同里的的民風,媳婦們在街門口擇個豆子,洗個菜很平常。
一來在外頭忙活不影響家里衛生,二來還可以看看街上的風景。
街上的人看我,我看街上的人。
京城的普通老百姓還就是這么的浪漫。
卻見那“穆桂英”在門口放好桉板,把大豬頭放上去。
然后掄起菜刀,對著這豬腦袋乒乒砰砰就亂剁起來。
當時給隨后看著的邊大媽險些氣昏。
心說了,這兒媳婦真就是湖涂車子一個,簡直就是胡來的喪門星嘛!
會不會做飯的都知道,豬頭哪有這個侍弄法的?!
還有,你不說是要上街問旁人的嗎?你怎么不問呢?
心疼家里東西,想出去制止,又礙于剛才剛說過自己不管了……
正在院里猶豫糾結中呢。
這個時候胡同里走過來一個挎菜籃子,上了年紀的老太太,看見“穆桂英”英姿颯爽耍大刀呢,對著她就開口了。
“哎呀,閨女,我說你這是干什么呢?豬頭哪有這個做法的?!”
這老太太滿頭白發,還缺了半嘴呀,怎么也有七十了,邊大媽并不認識。
她探頭看了一眼,瞅著只是有點臉熟。
印象里好像是煤市街東邊哪條胡同的,每天去菜市場,倒是愛打這兒過。
“穆桂英”卻是馬上放下刀,圍裙上擦擦手,陪著笑,很客氣地說,“奶奶,我這不是不懂嗎?”
老太太放下菜籃子,拎起豬頭看看,又說了,“不懂也不能亂來啊,這樣不是都剁壞了?這么好的東西,讓你這么糟踐了,多可惜了啊。”
“穆桂英”自自然然地接上話來。
“說的是呢,我這兒其實正發愁呢……那您說,這東西應該怎么作?”
“怎么做?先拿火快子燒紅了,把這些毛燎掉,然后把下巴剖開,這里,這里,這里,不能吃的臟東西切掉,然后拿個大鍋焯一下去腥味,準備些調料,大蔥,姜,大料……”
正說著呢,又有人答茬兒了。“老姐姐,要我說光焯不行,下鍋時候弄點兒白酒燒滾了澆上,那味兒才好。”
又一個提拉著一兜子土豆的大娘湊過來說。
這個人,邊大媽照樣不認識。
但她清楚,應該這倆老太太是相互認識,差不多是一條街住著的。
“對,過去我們老家做豬頭就講究放酒。還有就是別急著放鹽,先燉透了再下味。”
又一個聲音來湊熱鬧了。
這個聲兒倒是熟悉的。
是……三號院的黑子媽,邊大媽忍不住一拍巴掌。
嘿,怎么把黑子媽給忘了,她娘家原來在保定就是殺豬的啊。早知道,問她去不就結了、。
“對了,我們家過去燒這個的時候,起碼得放兩頭大蒜,閨女家里有么?要不先從我這兒拿幾頭?我認識你婆婆,你不就邊家的新兒媳婦嘛。別跟我客氣……”
黑子媽還挺熱情,主動給蒜。
“大媽,那您說這么大的豬頭放多少鹽合適呢?”
得,聽兒媳婦問出這么一句,邊大媽這個時候已經徹底放心了。
再之后,有這么幾個老太太一聚堆兒。
沒多久工夫,這就圍了不少人。
除了幾位行家,一個個對著豬頭發表意見,交流烹飪經驗。
其他的人全是來學習長見識的。
最后倒把個眉花眼笑“穆桂英”放在一邊沒人理了。
沒轍,誰叫咱京城的老百姓不但喜歡湊熱鬧而且還熱心腸呢?
而這天的晚上,一家人吃完香噴噴的大豬頭。
邊大媽終于想明白了,這個新兒媳婦表面是毛躁了點,可是內秀。
人家上街,不是不問,而是用一種類似于釣魚的聰明辦法來打聽想知道的事兒。
有這股子伶俐勁兒,今后過日子遇著事倒也不會太抓瞎,多少能讓人放心點了。
于是把兒子叫過來,悄悄塞給了他五百塊錢。
“你們結婚,媽也沒給你們買什么。這點錢算媽的一點心意。你回頭給你媳婦買個金鎦子也好,買塊小金表也好。都聽她的吧。”
就這樣,邊大媽的心結解開了,邊家的婆媳關系還就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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