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川這家伙死活要為寧衛民肝腦涂地,當牛做馬,怕是把他自己都給感動了。
但寧衛民可沒想到對方居然會這么拼。
他眨了眨眼,怎么也摸不著對方向自己急切投誠的思維邏輯,更不敢相信自己有什么王霸之氣。
便不置可否又敲打了他幾句。
有一說一,如果不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可是不敢隨便收奴才的。
“佐川主任,承蒙您透露的這些消息,讓我今天對日本的證券行業有了更真切的了解。您的這番好意真讓人感動啊。可這樣做,好像對于貴公司的利益卻有點冒犯了呀。我倒是糊涂了,難道在你的心里,我的利益會比貴公司的利益還重要嗎?這未免太不可以思議了。那如果最后貴公司非要對我所持有的阪和興業凍結怎么辦?難道你也會和貴公司對立,站在我這一邊嗎?”
佐川主任似乎被問住了,但也就幾秒種,他就毫不猶豫的給出了令寧衛民極為意外的答案。
“社長,在我的心里。公司雖然是父母,可您卻是上帝呀。我為您服務,其實本身就是在維護公司的利益。同時請您放心,假如真有一天兩者的利益無法達成一致,必須做出選擇。那么我盡管痛苦,也只能選擇您了。因為公司上層是從不會體諒我們這些銷售人員,獲得一個客戶有多么辛苦的。”
“說心里話,我剛加入這家公司的時候,曾一度相信公司要幫助員工一起,共同進步的話。可現在工作了十年,早就美夢破滅了。公司唯一和我們的聯系就是業績指標,說實話,在這里工作,簡直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而且按照公司里不成文的規矩,越是老員工,肩上背負的擔子順理成章會越來越重。我不怕您笑話,雖然才三十幾歲,可我早已經感到身心俱疲就像六十歲的人了。要不是有幸遇到了您,說不定我早就辭職了。”
“所以毫無疑問,是您救我于水火之中,是您為我提供了業績保障。能成為您的股票經紀人,是我最大的幸運。這幾個月,我終于感到工作壓力能夠承受得住了。那么無論從道義還是從利益上講,我當然會站在您的立場上全力為您效勞的。”
“您是我事業上的恩人。我一定會報答您的恩情的。這是理所應當的事,哪怕和上級發生沖突也在所不惜。我懇請您,請您務必繼續信任我。因為我也只有依仗您的信任,繼續為您服務,才能在這家公司堅持工作下去。”
說到這里,佐川的聲音已經哽咽了。
隨后又是一個頭叩在了地上,連身子都激動抖了起來。
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寧衛民能猜想出,佐川或許已經掉了眼淚。
多么令人心酸的一幕啊!這他媽萬惡的國家啊,瞧把人都逼成什么樣子了?怎么凈培養社畜了!
寧衛民難免想到了谷口主任當初給自己賠罪的樣子。
尤其又想到臨行前師父的教誨——人下人時,要把自己當人,人上人時,要把別人當人。切記切記!
他心里不由得一軟,終于開口了。
“好吧。佐川主任,你的誠意我收到了,你的心愿我也明白了。那今后就要辛苦你了。這件事請你代為安排吧,我同意和阪和興業的北茂社長見面。”
這帶著寬慰意味的聲音傳到佐川的耳中,簡直就如上帝傳播福音一樣。
他立刻抓住了寧衛民的手,感動至極地用雙手捧在了自己的腦門上,還真的是涕淚交加了。
“謝謝,太感謝了,社長,請交給我好了。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百萬英鎊》是一部由美國影星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的老電影。
這部根據馬克吐溫同名改編而成的經典作品,1953年拍攝,1958年譯制到了華夏內地。
劇中所演繹的故事是這樣的。
一個美國人亞當斯陰差陽錯來到英國,身無分文。
正好有兩個英國富豪在打賭,就給了他一張百萬面值的鈔票。
兩個英國人要求亞當斯不動用這筆錢而在倫敦生存三十天,看他是否能生存下去。
說白了,這張鈔票在當時的英國社會不過是一個符號而已,并不實際意義。
因為面額太大了,亞當斯根本花不出去,也沒人能為他找零。
并且他還必須在三十天后原封不動把它還回去。
但是,就因為英格蘭銀行確認鈔票是真的,亞當斯從一拿到這張鈔票巨額鈔票的時候起,境遇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亞當斯是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時,遇到的總是白眼和鄙夷。
但有百萬英鎊在手,他卻受到人們的歡迎和尊重,很快變成了倫敦名人。
故事的最后,亞當斯僅僅靠著這張鈔票的符號價值,不但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還抱得美人歸,為自己賺了二十萬英鎊。
如此荒誕不經的情節,在逗得觀眾哈哈大笑的同時,也把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揭示得淋漓盡致。
都說藝術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這話真的沒錯。
我們必須承認,現實中真的存在類似的事情,而且很普遍。
只是大多數人從沒有留心過,很容易忽視掉罷了。
從商業經營的角度看,這個故事所詮釋的社會現象,其實也可以用另一種名詞來解釋,即“馬太效應”。
“馬太效應”,來自《新約·馬太福音》。
原文是,“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多余。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過來。”
實際上,“馬太效應”反映出了一個十分冷酷的社會法則,即資源永遠向高效率者傾斜。
這就是為什么人世間永遠難以消除貧者愈貧、富者愈富的兩極分化現象。
也是為什么美國對于稱王稱霸這件事充滿自信,敢于對全世界指手畫腳、蠻橫干涉的原因。
過去,寧衛民對這個道理理解得比較膚淺和偏面。
雖然他了解看人下菜碟在哪個國家都一樣,盡管他明白窮和富的最本質不同就在于別人對你的態度。
但因為上輩子也就混個溫飽,在社會層級始終不高的原因。
他體會最深的只是沒錢會讓人看不起。
個人的奮斗理念也只是停留在“天道酬勤”,外加“要想人前顯貴,就得背后受罪”的地步。
是的,將近兩千萬人民幣的資產聽著挺不賴,可在京城其實也就相當于一套XC區的學區房。
他雖然也是個年入二百萬的小老板,可連輛真正的豪車也買不起。
他在京城開車上路,見著蘭博基尼也一樣不敢造次,躲得遠遠的。
上一世的他,在京城這樣的地方活著,無論如何也和“富貴”沾不上邊兒。
但這輩子就不一樣了。
他在日本經濟泡沫誕生前來到了東京。
利用先知先覺搭乘歷史的便車,在很短的時間,就賺取了遠遠甩開時代速度的財富。
這樣的暴富,讓他感受到的財富威力也分外清晰。
很快就讓他發現了金錢具有一種虹吸魔力,領悟到了“強者恒強”的道理。
并由此重新認識到,社會究竟有多么的不公平。
別的不提,只從野村證券待他的方式,就可見一斑。
去年九月,寧衛民早用兩三億資金來開戶的時候,佐川建一成為他的股票經紀人。
當時這家伙禮貌歸禮貌,熱情歸熱情,可真談不上對他有什么巴結的。
由于那個時候日本股市只是溫和上漲,還沒有什么普通民眾參與證券市場。
野村證券中央區營業部個人客戶的資本金,最起碼也是幾百萬円起步。
擁有上億円資本的人也不在少數。
所以寧衛民完全泯滅于眾多客戶之中,當然也就享受不到什么特別的待遇,
實際上,他不但要容忍佐川建一永無止境的電話騷擾,飽受野村證券薦股之苦。
反而還因為他自己是個外國人,對日語書寫不夠熟練,經常會在股票交易上給對方添麻煩,有些心虛。
他也就分外注意待人接物上的問題。
每次面對佐川游說提供操作建議,哪怕心里不以為然,也只能拿出充分耐心來禮貌地解釋。
甚至還得花幾個小錢,靠送送禮的辦法,來維持雙方合作關系的穩定。
簡而概括,就是供求關系是倒調過來的。
當時為了順利吸籌,為了保證交易的正常進行,某種程度上確實是寧衛民求著佐川建一。
這種狀況直至今年新年前后,寧衛民的持股市值超過了十億円大關才結束。
也是從那時起,雙方角色開始對調了,他才感受到了真正放松,安心交易的滋味。
自此再面對佐川的電話薦股,業務騷擾,一下變得容易起來。
有時候正在忙重要的事兒,寧衛民甚至都不用再多說什么。
佐川自己就能敏感的察覺他的情緒不在狀態,然后禮貌的道歉,知趣地盡快結束通話。
反過來,寧衛民要是有事詢問,佐川卻變得耐心周到,不厭其煩。
甚至野村證券對寧衛民發出邀請的活動,也從專為忽悠人加大投資的理財講座,變成了自助餐和酒會形式的聯誼會。
如果參加,不但餐食完全免費,還能認識一些社會層次較高的日本人。
因為這種聯誼會是以資產數目來確定,門檻較高。
所以除了搞商業的企業家,醫院院長、律師、藝術家這些行業的人也不少。
其實寧衛民還真挺心動的,要不是他那段時間實在太忙,早就去參與了。
但這還不算什么。
當這次回到東京,寧衛民的證券資產再度暴漲至三十三億円,接下來所感受到的變化就更是翻天覆地了。
佐川不但真正露出了忠犬似的奴才像,一口一個“社長”地改了稱呼。
恨不得剖腹明志以證明自己的忠心,還搜腸刮肚為寧衛民出謀劃策。
在接待規格上也水漲船高,同步升級。
那是真正的私人訂制,VIP待遇。
什么小吃、飲料、酒水,就是小兒科。
加塞免除排隊,辦個企業號的開戶手續也是小意思。
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當天寧衛民辦好戶頭,離開野村證券時候。
盡管出于謹慎,他決定暫時只把大刀商社戶頭里的七億円轉入企業號,這次也沒加融資杠桿。
可佐川依然代表營業部贈送給寧衛民一大票五花八門的消費券。
其中打車券三十萬円。
機票優惠折扣券十萬円。
日本服裝品牌都本(DURBAN)的消費券十五萬円。
東京王子大飯店的豪華套房體驗券一張,午晚餐自助餐券兩張。
東京高爾夫俱樂部體驗券兩張。
此外還有一瓶1986年三得利白蘭地的免費禮品券。
寧衛民簡單拿在手里數了數。
發現不但衣食住行,吃喝玩樂俱全,經濟價值也高達百萬円了!
這讓他簡直不敢相信。
居然就這么白拿一百萬円,相當于野村證券主動免了他七億円增倉持股的傭金啊。
送禮這么個送法兒可太豪橫了,完全不計成本似的。
連他都不由替野村證券捏把汗。
才增資七億円就拿了這么些好處。
可想而知,那他要把所有貸款都押上賭桌,再加個杠桿,那又會是什么待遇啊?
確實值得期待。
而且最關鍵的還不在于這些。
在于佐川居然如同一個盡忠職守的私人助理,認認真真為他籌備好了和阪和興業北茂社長會面的一切。
聯系時間,確定地點,還有接送車輛,見面又如何恰如其分解釋誤會,是一點沒讓寧衛民費心。
說真的,當寧衛民坐上那輛由專業司機駕駛的凱迪拉克汽車。
再看看旁邊點頭哈腰伺候自己的佐川,是真有點化身財閥的感覺了。
當然了,阪和興業一方也肯定不會是北茂一個人來會面的。
見面現場,寧衛民發現這位自己在紀錄片上曾經見過的風云人物——東京六鬼之首,除了有秘書陪同,還有一個律師充當的法務顧問和山一證券的金融專員。
對方準備,可謂是相當充分。
讓寧衛民更驚訝是北茂本人,并沒有紀錄片里那么有喜感,而是更有威嚴感。
雖然五短身材,頭發稀疏,還有大金牙,完全是一副庸俗不堪的形容。
但在下屬面前是很有派頭的,看著就是那種說一不二,極有權威的那種人。
于是在寧衛民一方稍顯弱勢的氛圍里,雙方進行了開誠布公,認真嚴肅的交涉。
整個過程應該說是波瀾不驚,比較順利的。
對方雖然不茍言笑,對寧衛民低吸阪和興業的動機充滿了顧慮,反復多疑地詢問他們是為什么看中這只股票的。
但同時也展示出對于資本的尊重。
尤其是對寧衛民年紀輕輕就有如此的身價佩服不已。
而寧衛民一方幾乎全程都是由佐川在陳述情況。
雖然這家伙代表寧衛民給出的投資理由完全就是扯謊,未必能夠令對方信服。
但因為佐川搬出了野村證券的招牌,以證券行的名義為寧衛民的持股動機做出擔保。
而寧衛民本人也當場做出承諾,表示個人只是看好阪和興業的業務轉型,持股最多不會超過阪和興業市值的百分之五。
并且還答應在自己持股期間,會無條件支持北茂社長的經營決策。
阪和興業一方的幾個人經過低語商量后,還是對寧衛民予以了信任,大體上算是安心了。
就這樣,在雙方現場起草簽署一份文件,以文字的形式落實了剛才口頭約定的事情之后。
這件事差不多算是以一種和睦的方式得到了解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