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者,詭道也。
而商場亦如戰場,所以商人的狡詐也一樣是生意中最有威力的武器。
阿霞今天就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
并且因為參與了談判的全過程,完全刷新了以往對寧衛民這個人的認識和印象。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樣一個看似極其簡單的伎倆,居然會那么管用。
寧衛民就靠著這虛張聲勢一手,與原本蠻橫霸道,強行要收購他公寓的建筑事務所達成了條件非常優厚的收購合同。
而且其間,她自以為有著豐富社團經驗,一定能幫上一些忙,結果居然完全毫無建樹。
她怎么都沒想到,整個談判過程,她都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目睹寧衛民在談判對手面前展示口才和精湛的演技。
至于所謂的幫忙原來僅僅是人家把她當做一個人形道具來用。
她除了負責給寧衛民端茶、點煙、送紙、拿筆,顯得寧衛民這個從共和國來日本淘金,好像大有來頭的“官商”身份更可信之外,再沒有任何實際的用途。
“寧社長,我真是敵不過您。那我們就說定了,總共十一億五千萬円,我會在兩天內付清的。”
眼看著建筑事務所的金島所長跟旁邊的會計師一陣耳語之后,然后站起來笑容可掬的向寧衛民伸出手來,告訴他事情就這樣談定,阿霞簡直無語了。
要知道,建筑事務所開出的這個價碼可比目前的市場價足足溢價了三成,簡直美好得讓人不可置信。
說實話,要是川本源四郎要愿意以這樣的溢價來購買她名下的俱樂部。
那她早就沒有什么可煩惱的了,反而還會為之感到幸運呢。
因為哪怕按照目前的最高稅率,扣除掉將近百分之二十的讓渡所得稅,寧衛民賣房之換回來的錢,比起赤坂的當前房價還有足足一成的溢價呢。
在阿霞看來,寧衛民落在手里的錢是實實在在的變多了。
如果沒有像投資停車場這么好的主意,只要及時在赤坂其他的地方買下一套公寓他也不虧,反而還能套出一億円的現金來呢。
現在可好,拿這筆錢直接去購買價值洼地的停車場,簡直是鴛鴦奶茶一樣絲滑的交接。
這樣占盡了便宜的交易誰還能不愿意呢?
何況再想想,寧衛民又是怎么做到這一切的呢?
僅僅是一百萬円的租車費,還有幾個不值錢的徽章和紅旗道具,不要太簡單啊。
她簡直不敢相信,這個本應該刀兵相見的對手,一直在強買強賣的建筑事務所一方也太容易上當,輕易就范了。
難道這就是那個暗地雇傭派遣暴力團搗亂,卻不留一點把柄給警察的涉黑企業嗎?
難道這就是那個不怕知名媒體人狀告自己,在法律上和輿論上也不落絲毫下風的強硬企業嗎?
他們唯利是圖的狠辣、無恥的作風和思維縝密的頭腦呢?
怎么一遇到寧衛民就統統喪失了?
反倒像是開善堂的一樣把本該據為己有的利益拱手相讓?
“嗯,就這樣說定。我是個講信義的男人,也能夠理解您的立場。我會恭候您的好消息,只要這筆錢一到賬,我們立刻可以完成房屋轉讓的法律手續。”
“感謝寧社長成全。”
“哪里的話,我嘛,也希望早點把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不想被這種事情綁住,不如快刀斬亂麻盡早處理。這對我們雙方都好,不是嗎?金島所長你不用太客氣。”
“承蒙社長您的包容,我在此向您深深致謝!真是不好意思,前一段時間對您公司的經營造成了一定困擾,還請您多多諒解。”
說著,金島所長就轉頭吩咐下屬拿來了一個包裝精致的禮盒,說是OLDPARR威士忌,非要送給寧衛民,作為“下屬不懂事”的賠禮。
這種酒的酒瓶呈四角形,咖啡色酒標上有印象派巨匠魯班畫的老壽星的頭像。
原產地英國,創于1909年,是一種混合威士忌。
用漢語翻譯過來就叫做老伯威士忌。
為什么叫這個名字?
是因為英國曾經有一位152歲的老壽星ThomasParr,他是英國歷史中最長壽的人。
據說這位英國的壽星老80歲時才第一次結婚并育有一兒一女,至122歲時再婚。
國王查爾斯一世還曾賜給他一棟倫敦住宅。
不過或許是水土不服,Parr在當年就去世了,英國國王下令將其葬在西敏寺詩人墓地中。
因此這種酒也就寄托著成熟、智慧、長壽的寓意。
除此之外,這種酒對于日本人還有特殊的情結。
因為據傳言明治時期帶日本使團出訪西方的巖倉具視,從英國帶回來獻給天皇的威士忌就是OLDPARR創始人初釀的威士忌。
當時雖然還沒有OLDPARR這個牌子,但要說有差別,也不過是茅臺酒前身和茅臺酒的差別。
所以這種酒完全可以說是日本人最早接觸到的威士忌。
被日本人視為充滿歷史感的“老爺酒”,也被稱為“一款說起就說不完的威士忌”。
在日本上層和政治圈里非常受歡迎。
吉田茂和田中角榮等政治家就是這種威士忌的粉絲。
尤其是泡沫經濟時期,隨著日本經濟騰飛攀升到頂峰,這款酒的地位和價格也同步到達了頂峰。
它的出場環境通常總是非常“老派”的。
比如帶著翻譯的正式商務場合,人們總在吸煙,還伴有為外國人而準備的藝妓表演。
另外,這種酒在進口酒商有心運作下,越來越豪華的包裝,裝在陶瓷,水晶和木盒里的威士忌,也令這種酒的價錢直線走高。
最終結果就是像共和國曾經的月餅一樣,讓這款本來價格很普通的蘇格蘭威士忌變得華而不實,價格奇貴。
總之,OLDPARR這種酒已經成為了日本驚人經濟增長的一種奢華裝飾。
成了日本經濟繁榮時期,西方人投日本人所好,收割日本韭菜的利器。
此時別說在夜總會消費一瓶,動輒得幾十萬円。
哪怕在商店里購買平價貨,也要八九萬円一瓶。
阿霞身為銀座夜總會的媽媽桑,又曾經做過斯納庫的陪酒小姐,對這一點是最清楚的。
她了解此時的日本社會,蘇格蘭威士忌品牌儼然已經成了代表社會階層和思想的標志。
并且因此產生了非常明確的鄙視鏈和分級制度。
部長喝什么牌子,課長喝什么牌子,系長、平社員、新社員、入門級等等,各有不同。
至于OLDPARR,當然就是最高級別的部長酒了。
所以,當眼睜睜瞅著寧衛民居然從本該對他不吝顏色的對手手里,又接過這樣較高規格的交際禮物。
阿霞心頭不禁又是一顫!產生了啼笑皆非的感受。
這個場景可太有戲劇性了,這個寧衛民的本事也太神了。
如果是換一個場合或者換一個對象,她一定不會相信。
然而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這不可思議的一切就這么活生生的發生了。
她也只能承認寧衛民是個談判高手,不得不由衷感到佩服。
她現在覺得寧衛民處理事情什么時候都是頭腦清醒,有條有理,面對何等的難題都能想到絕妙的主意,并且應付什么場合都能做到不溫不火,恰到好處。
這樣的人,真是天生的商人,不發財才是沒道理了。
然而這還不算完,哪怕都到了這種便宜占盡的地步了,寧衛民也沒就此罷休。
他很客氣的收下了禮物,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對金島所長致謝。
“承蒙您的厚愛,那我就不客氣了。不過今天來的匆忙,并沒有準備禮物相贈,頗感慚愧啊。這樣好不好?有時間的話,歡迎您攜夫人和家人光臨我的餐廳,我請您品嘗正宗的華夏宮廷料理。”
說著,寧衛民竟然又從身上掏出一張壇宮飯莊的名片,雙手遞給了金島所長。
“哦?寧社長名下還有餐廳嗎?”
金島所長大感意外,用雙手接過名片后,頗為意外地認真端詳起名片來。
“原來在銀座嗎?光看地點,就知道一定是很高級餐廳嘍。”
寧衛民露出稍微沾沾自喜的神色。
“讓您見笑了。雖然可能是整個東京最昂貴的華夏料理。不過這家店和赤坂的公寓還有那間公司一樣,只是掛在我名下罷了。我只是出面替大人物忙碌罷了。所以比起所長您來,我還是差得遠了呀。說起來,咱們同樣都是替別人辦事的,但您的名下,畢竟還有實實在在的資產歸屬于自己,
我就不一樣了。像我這種角色,其實就像是銀行的柜員。雖然看得見,也摸的著,天天點鈔票,但一切都不是自己的,不過是徒有其表罷了。說實話,真的很羨慕所長您嗯。”
“呵呵,寧社長實在太風趣了。光看您這樣出行的氣派,誰敢小覷您?何況話說回來,從貴國的體制來看,像您這樣能走出國門,來日本替大人物打理資產的人,本身就很不一般呢。其實我今天一見您的面,就知道您肯定也是大有來頭的大人物。”
“哈哈,所長可真會說話呀。我被您夸獎得可是如沐春風呢。啊,對了,有件事得提前說明,因為本餐廳是會員制的,還經常需要招待本國使館人員,所以您想來品嘗的時候,還請提前打個電話。到時候等我安排好,會用清代皇帝的宴席款待您,一定會讓您滿意的。”
“哇,那可太感謝了,真的是清代皇帝的飲食嗎?實在是有些期待呢。”
“這絕對沒錯的,我們可是有足夠來自宮廷的文史資料可以佐證呢。雖然價格是貴了點,可無論是味道還是食材和烹飪技巧,開業以來一直飽受好評。這不馬上就年末了嘛,現在就已經有許多大企業和跨國公司都預定好了席位,要在我的餐廳辦忘年會呢。”
“哎?說的是呢,很快就要到年末了呀,我們事務所也要考慮這個問題了。”
“呵呵,那所長不妨考慮考慮我的餐廳,要不要給你的客人換換口味呢?只要您的客人不超過三百人,我的餐廳就可以承辦。”
“能接待三百人的餐廳?在銀座?那還真是不小啊!”
“哎,不行不行,這樣的規模不值一提。哪怕暫時算還可以,但以日本經濟的發展速度,大概很快就不行了。我相信東京的銀座,以后能款待上千人的餐廳也不會缺少的。”
“哈哈,寧社長還真是非常看好我們日本經濟啊。”
“那當然了,別的不說,就說所長您即將拿下赤坂的地塊,未來打算興建的大樓就一定會是高層建筑吧?說實話,我也隱隱有些期待呢。等您把大樓蓋好,我可是有打算要把公司遷回來的呢。”
“那我一定記住這件事,到時候給您留最好的樓層最好的朝向。至于忘年會的事,我們另外找個時間再談吧。”
“好說好說,依我看倒不如這樣,干脆這周五,您就帶著夫人一起,來我的餐廳吃晚飯吧。到時候應該我們的交易已經順利完成了,我們也都能各自交差了。那為什么不干脆坐在一起慶祝一下呢?您覺得這個主意怎么樣呢?”
“嗯,我看是可以的,就是難免要給您添麻煩了。”
“哪里話,您都請我喝威士忌了,哪怕出于禮數,我怎么也得請您喝幾杯香檳才對……”
就這樣,寧衛民和金島所長一直熱絡地聊著,等到金島所長親自畢恭畢敬把寧衛民和阿霞他們送上了那輛豐田世紀。
寧衛民居然又差不多為自己的餐廳和對方談妥了一幢買賣。
他還真是摟草打兔子,鵪鶉腿兒上也得咬下一塊肉來,什么好處都不放過。
當然,阿霞也就對寧衛民的心計盤算,做生意的手段,更是心生敬仰了。
以至于她都覺得自己像是做夢。
坐到車上,汽車剛一開走,哪怕送出來的金島所長都沒有轉身離去。
阿霞就忍不住發出了如此的感慨。
“寧先生,這次我可是真長見識了。原來生意居然是可以這么做的,你這個人還真不是我想的那么簡單。真是夠狡猾的了。想想那個建筑事務所的所長還真可憐,費了那么大的力氣想要把你趕走,結果最后卻被你輕而易舉用一輛車給唬住了,他還以為你是什么大有來頭,沾了內地官氣的人。大概因為怕惹出外交糾紛,引得警察干預,才不得不用這么好的價格來買下你的房子。你可真是好算計。見識過這一回,我這輩子在談生意的時候,大概都不會輕信他人,掉以輕心了。連親眼所見都能是假的,還有什么假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