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京城確實是和印象里的大不一樣了。
這是一個從京城離開將近四十年的老太太,從海外歸來之后,最真實的感受。
過去她在城外去太陽宮的路上歇過腳的野茶館都已經沒了,叫做太陽宮的破廟更是不翼而飛。
就連印象里東直門外的墳地、菜地、稻田、窯坑,也統統不見了。
那些地方好多都成了工廠,或是正在大興土木的工地,根本辨認不出了。
全京城的城墻和城樓子也幾乎都沒了。
那巍峨的城墻城門全都消失了,使京城變得徹底不像京城了。
而且既然看不到東直門了,自然也就沒有了那些守著城門洞子,等著顧客們雇驢趕腳的驢和驢把勢了。
這還不算,甚至就連京城街頭的牌坊也被拆除了。
北海和中海之間,那么著名的金鰲玉棟,居然也被拆得干干凈凈,丁點兒不剩。
還有那些二葷館兒、餑餑鋪、油鹽店、切面鋪、果局子、肉杠子、估衣行、蒸鍋鋪、京紙鋪、撣子鋪、香蠟鋪、冥衣鋪、壽衣莊、棺材鋪、杠房、車馬行統統銷聲匿跡。
取而代之的,是掛著“欣欣”、“紅光”、“利民”、“大眾”這樣招牌的綜合性國營商店。
所以這一路看來,不免讓這位美國歸來的老太太吃驚不已,心里泛起別樣的滋味。
她熟悉的一切居然消失了這么多,難免生出些物是人非,飽以滄桑之感,一時之間很有點接受不了。
不過也得說,有些改變倒的確是好的。
就連這么多年對京城牽腸掛肚,恨不得家鄉丁點不變的她,也得承認這點。
比如許多在過去本是荒僻冷落的地段,現今也都成了熱鬧的街道。
那些污水橫流曾經到處是死貓死狗、垃圾堆一樣的貧民區也成了小樓林立,百業興盛的地方。
那風一吹就能攘起黃土的地面無不變成了柏油馬路。
大街上跑得也不再是馱轎、西洋馬車、鐺鐺車、人力車和平板車了。
而是大面包狀的公共汽車,拉滿貨物的大解放以及閃亮的小轎車和行云流水一樣穿行的自行車、三輪車。
在白色制服的交通警的指揮下,樣樣有條有理處處井然有序。
至于日本兵、偵緝隊、臭腳巡、洋買辦、地痞流氓、街頭惡霸、日本浪人全都成為了昨日的歷史塵埃了……
這也不免讓老太太由衷地感嘆現代城市發展之迅速,這種具有強大生命力的氣象遠非舊日的京城可比。
正所謂,不經高山,不顯平地。
也只有她這樣經過戰亂,看到過國家滿目瘡痍樣子的人,才會懂得這樣的改變是多么的珍貴,多么的偉大。
與此同時讓人心里熨帖的還有人情世故,這點可沒變。
要知道,在她的心里,故都最好的一個鄉風就是——和氣、敦厚。
就像今天遇到的這個出租司機,年齡也就三十來歲,但卻仍然保持了京城人善良,熱情,古道熱腸的秉性。
聽說老太太在海外多年就想喝豆汁兒,這司機一點也不怕麻煩,馬上一打方向盤,就要帶老太太去找去。
非常希望能親自出一把力,幫助老太太實現多年夙愿。
更絕的是,這位司機嘴里話也多,還挺詼諧。
就這個豆汁兒,他自己一人嘀咕著,都能念叨十公里去。
“……老太太,您要這么說啊,那我是才是真信了。出去那么多年,還想這口兒的,絕對咱京城人啊,跑不了。京城的美食是數不完,可是打外頭回來的人,別的都可以放下,唯獨豆汁兒是不能少的。您就說我吧,打小就喝。豆汁對我來說,比酒重要。哎,小口的吸溜下一碗滾燙的豆汁,美。美極了。要幾大碗下去,喝完了我是鼻尖兒冒汗,渾身都暢快。可六幾年去了內蒙。一去外地,喝豆汁兒可就沒那么方便了。也就每年過年探親的時候才能喝上幾碗過過癮,解解饞。可就這點福氣沒多久也被人給剝奪了。為什么,京城這邊不消停,后來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居然把這豆汁兒也給整沒了。從六十年代后期到七十年代中期,我就一直沒能喝上豆汁兒。您說,這豆汁兒招誰惹誰了,他干嘛就不讓喝了啊!他不讓喝,咱也戒不了啊。天天做夢都想,就跟肚子里有饞蟲勾著你似的。哪怕有碗溫吞的也行啊。后來呀,還是我的二姐夫,打聽到到東直門二條有賣豆汁兒的,每次在年前,我回來的時候,買來一塑料桶的生豆汁兒,在他家自己熬著,我才喝了幾次。現在好了,改革開放以后,豆汁兒也被解放出來了。您要問改革開放好不好?我說太好了!能讓我喝上豆汁兒,就是好!誰要說不好,我跟他急!……”
盡管后來到了地方才知道,敢情人家早上不賣豆汁兒,要喝得中午見了,最終這豆汁兒也沒喝著。
可司機這番話也有意思,聽著就跟聽了段相聲似的,解悶兒,也不算白跑了。
何況這司機行事還有點燕趙男兒的慷慨勁兒。
因為自覺著沒幫上忙,感到自己拉著老太太母子倆白跑了大老遠,很有點內疚。
這司機就主動拉著他們去不遠處餛飩侯兒吃早點,而且還是司機主動掏錢請的客。
這就更讓老太太的心里痛快,不知不覺就沉浸在濃濃的鄉情里。
甚至最后在京城飯店門口下車的時候,當司機報出車費二十五美元之后。
老太太的兒子習慣性的給加了五美元小費,遞過去三十美元。
這司機數了一下鈔票,竟然還拒收呢。
“哎喲,您這是干嘛呀。我們可不收小費。”
這時,還保留著美國思維模式的這對母子,才明白過來,這舉動不適合京城的習慣。
不過老太太心里也挺不落忍的,就說,“沒事,你都拉著我們娘倆轉悠半個京城了。這份辛苦就夠讓我們感謝的了。你也不容易,萬沒有讓你請客吃飯的道理。這就當是飯錢吧。”
卻沒想到司機還挺較真,哪怕老太太把話說這份上了,也并沒有就坡下驢,反而掰扯上了。
“老太太,您這可就是打我的臉了。說真的,要不是我還得交車份兒啊,就沖您是京城人,不遠萬里打美國回來的。我白拉您一趟都是應該的。老鄉嘛,幾碗餛飩,幾個燒餅又算得了什么。何況我拉著您是掙著您車費的,卻沒讓您如愿以償,我還不好意思呢。對不對?您不跟我計較,這是您大度。可這錢我要收了,那就是我的不是了。我們老爺子要知道都得抽我。所以您老啊,就按表給錢就行了。多一分我不能要啊。”
“既如此。那就謝謝了。”
話到這份上了,老太太當然也不好勉強,就讓兒子收下了司機退回來的五美元。
沒想到車門被飯店門童打開,輪到他們臨下車的時候,那司機又滔滔不絕囑咐上了。
“老太太,您容我多說一句,你們長期在海外的人,都缺嘴,回來無不貪圖咱京城的吃食。可畢竟走的年頭久了,腸胃已經適應洋飯了,一下要吃猛了,真不見得克化得了。您又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千萬悠著點,否則弄不好要鬧肚子的……”
這樣的好心,雖說聽著是有點多余,可對老太太來說卻分外熨帖。
于是原本都要下車的身子,又定住了。
想了想,老太太回過頭來就說,“你這人真不錯。這樣吧,咱們今兒遇見了也是緣分。你要愿意就留個電話,回頭我們娘倆是打算要包幾天車的,還找你好不好?”
“那敢情好啊。”
司機這下也樂了。
沒想到今天自己居然天降財運,拉著這么一個闊主兒。
而且還投了這位老太太的眼緣。
一下子,也許好幾天不用機場趴活了。
于是再沒二話,趕緊寫了自己的號碼,遞了過去。
“老太太,這是我的呼機號碼,您用車就呼我。我姓郝,叫我小郝就行。除了大年三十晚上和初一上午。我保證隨叫隨到。您要是樂意呀,明兒還拉您喝豆汁兒去。”
“得,就這么地,回見。”
“哎,老太太,回見了您哪。”
不得不說,這司機是走在運上了。
因為像他這樣的人雖然心眼不壞,但卻顯得有點貧氣,讓喜歡安靜的人厭煩。
起碼老太太的兒子一路上心里就在腹誹,有點受不了他這一套。
可問題是老太太不介意這個啊。
正因為一別京城多年,幾十年的牽掛,讓她越發把故土美化。
不獨自己是這么想的,連告訴別人也是這么說的。
把故鄉的一草一木,說的天花亂墜,似乎京城就全是好的,連“虎不拉”的鳥兒都是花脖兒的。
反過來真有不盡人意的事兒,不好的也不忍說了,也覺得可愛了。
那既然媽喜歡,做兒子的還能挑什么呢?
來這么遠,不就是為了讓媽高興的嘛。
所以等到真的下了車,也進了酒店了,面對老太太得意洋洋的炫耀。
“怎么樣?媽沒說錯吧?京城,就是人情味兒重。”
這個當兒子也是微笑點頭來湊趣。
“媽說的對。是這樣的。”
不過或許一代人和一代人真的是不一樣,老年人欣賞的東西,割舍不掉的鄉情。
對于下一代人就不是那么重視了。
同樣的時間,同樣的一個京城,在兩代人的眼里,似乎也呈現出截然相反的面貌。
一個可愛,一個可憎。
“我說,京城怎么還是這么多土啊?”
坐上羅廣亮的車沒多久,剛在機場路上開了十分鐘不到,望著窗外的景色,米曉冉就開始發表批評意見。
“姐,你可真逗。沒風哪兒有土啊?”
米曉卉不解地問,在她看來,京城的風里帶著黃土不是很正常嗎?
打清朝起,京城就是這樣的。
“那是你習慣了。你看,這么晴朗的天就看見暴土攘煙的了,這多臟啊。哎呀,咱們這兒啊,即使連個馬路也搞不好。你們要看看美國,你就知道咱這有多落后了。”
米曉冉就跟落下病了似的,張口就提美國。
這話可讓米曉卉不愛聽了。
“姐啊,我怎么覺得你變嬌氣了啊。過去你可沒抱怨過這些。不也覺得京城挺好的嘛。”
然而米曉冉卻振振有詞。
“覺得好那是因為沒見識。小卉,你瞧你,窩在京城都快呆傻了。等你什么時候也出去了呀,你就知道了。”
“我?出國呀?我可不。我覺得京城挺好。是不是亮子哥?”
米曉卉不知道姐姐哪根筋不對了,找羅廣亮求支持。
羅廣亮卻不好明著支持米曉卉,否則就成了挑動姐兒倆拌嘴了。
想了想只是委婉地表示。
“小冉啊,你剛回來,可能也有所不知,這幾年京城也大變樣了。其實京城發展挺好的。賓館啊,大樓什么的,真沒少蓋,那亮馬河邊上的長城飯店就和外國的大飯店不差什么了。而且頭幾個月,京城音樂廳也開門迎客了。還有……你看,咱們不是也有汽車了嗎?”
然而他的話卻遭到了米曉冉更加露骨的嘲諷。
“哎喲。廣亮,你這也叫汽車啊。你就別逗我了。我跟你說,在美國,隨便一輛汽車,個頭就頂你這倆。你這車在紐約的話,那非得讓人笑掉大牙。”
結果她這話也把她妹妹給招不樂意了。
雖然羅廣亮悶葫蘆的性子不跟她計較,話不投機,笑了笑就算罷了。
可米曉卉卻受不了姐姐讓羅廣亮下不來臺,毫不客氣地跟她頂上牛了。
“那得看你怎么比了,咱們不能跟美國比,自己跟自己比不行嗎?你看京城有幾個人能有汽車坐啊。還多虧我亮子哥買汽車了。否則,你就坐公共汽車去吧。姐呀,真不是我說你啊,我怎么覺得你說話的腔調有點怪啊。”
后一句,米曉冉就沒聽懂什么意思,沉浸在居高臨下的氛圍里,她沒覺得自己有什么問題。
回應完全是所問非所答似的。
“不會吧,我在美國也經常說中文啊。我把你姐夫的普通話都教好了。”
結果沒留神,居然讓親妹妹狠狠地拿話“扎”了一下。
“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你說話的口氣。姐,你說你那么多年不回來看看也就罷了,這好不容易才回趟家,怎么好像是到窮親戚家串門似的?看哪兒都不順眼啊?讓人聽著心里怪別扭的。知道的是你回娘家,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是來京城上任的新市長呢。”
得,這下米曉冉算是體會到了妹妹的牙尖嘴利,當場鬧了個大紅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