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人,恐怕一生之中都沒有幾次機會,能像自己的婚禮那樣為人矚目。
也不可勁兒能隨便就得到這么多親友如此真摯的祝福。
因此,人們往往“砸鍋賣鐵”也要自己的婚禮辦的風風光光。
而比起普通人來,寧衛民和松本慶子既有充足的財力,無需擔心經濟方面的支出。
他們也有遠比常人更多的親友在關心著他們,也就越發顯得他們的姻緣是如此的幸福。
最關鍵是,他們可是溜溜的過了三次婚禮的癮呢。
什么西式婚禮,日式婚禮和中式婚禮都舉行過了,再也沒有什么遺憾。
尤其是中式婚禮,無論是排場還是質量,又或是助興節目都是那么出類拔萃,獨特難忘,而且還留下了充足且特別的影音資料,這就更是常人難以企及的福氣了。
甚至他們收到的禮物都收“淤”了。
要知道,這場婚禮是賓客云集,而且全都是有層次的客人。
要么是有文化,有身份,有地位的。
要么就是有手藝,有名氣,有財力的。
絕不可能像出席普通人家的婚禮那樣,大家送什么高壓鍋、蒸鍋、被面、枕巾、痰桶什么的。
除了扇兒胡同2號院的那些老鄰居們,還有可能送送這些東西之外。
其他大多數賓客,不是送些書畫和工美藝術品作為禮物,就是送禮金。
而且像曾憲梓、鄭銘銘這些港城人更是直白,直接送金子,可想而知這場婚禮的收獲多么豐厚。
在大陸內地,應該是創出民間婚禮的收禮之最了。
別的不說,就說這書畫和工美藝術品就收了有五十余件。
其中像霍延平、傅杰、嵯峨浩、黃胄,這些官員和社會名人送的書畫還好說,不過沾了名氣和文雅,在經濟價值上不顯,尚且讓人心安。
可那些由工藝品廠和老匠人送來的東西卻足夠讓人心驚肉跳了。
因為無一例外都是各行各業的精品之作。
或許是為了跟同行爭奇斗艷,或許是感激寧衛民平日的關照,或許是為了爭取日后更多的訂單,反正大家送來的都是好東西。
甚至有好幾件,一看就知道,屬于那種非嘔心瀝血不能完成的業內頂級精品,足夠有資格放進國家級博物館的玩意。
比如蔣三昌燒制的綠琉璃首飾盒。
這是料器行里少有的將動物造型與器皿完美結合的一件精心作品。
整個首飾盒直徑有三十公分左右,綠得出油,晶瑩剔透,無論器型還是質地,都是那么勾人心魄,兼具藝術性和實用性。
還有京城玉器廠送來的一件珊瑚,是出自“北玉四大怪”中大師級名匠劉德瀛之手。
牙雕廠送來的象牙,也是出自楊派牙雕創始人,已故牙雕名匠楊士惠之手。
就這兩件東西,都別說精美絕倫的雕工價值幾許了。
哪怕就是單看原材料的材質,也知道是價值不菲的好東西。
說白了,這都應該都是這兩家廠子壓箱底的好東西。
很可能是當年創作出來后,因為外貿部門給的價格太低,兩個廠子舍不得賣,才一直沒出手。
如今也為了和寧衛民加強合作,當成賀禮給送來了,可知這是為了討好寧衛民,下了血本了
不用說,康術德和江念蕓,那都是見過好東西的主兒。
這些東西的價值,在他們眼里就跟明鏡兒似的,沒人會不當回事。
于是事后盤賬,羅列清單,他們就都吃不準了。
不能不和寧衛民在私下里商量,像這樣的東西還是否屬于正常的人情往來,到底能不能收受?是不是該退還回去?
要知道,禮俗向來受各種社會條件和家庭條件的制約,尤其要收到經濟條件的制約。
正如上所說,“貧者不以財貨為禮,老者不以筋力為禮”,就是指的這種情況。
別看曾憲梓和鄭銘銘送來的金貨,康術德和江念蕓都認為收下無所謂。
那是因為他們知道曾憲梓和鄭銘銘是港城的買賣人,送這些屬于力所能及,正常交際的禮物。
但要是窮人也要欠起腳來仿而效之,那他們可就不落忍了,這也與他們操辦這喜事的初衷不符。
本是圖個大家高興,熱熱鬧鬧的事兒,怎好給人平添這么大的負擔?
所以他們的意思,這些禮物恐怕過于貴重,不如退還回去。
甚至可以收一部分,退一部分。
按照老禮兒,被退還的一部分,謂之于“余珍”,完全不收禮謂之“壁謝”。
無論哪種,只要附在物品上再寫個大紅帖子致謝,連物品一并送回,就可以了。
那意思就是主家領情了,非常感謝,但禮物貴重,愧不敢當。
然而對此,寧衛民認真想了想,卻否定了兩位老人給出的建議。
他不愿退禮倒不是貪,而是覺得此事與人的面子攸關緊要。
官有官做派,民有民做派,富有大做派,窮有小做派,誰還不好個面子?
就社會影響而言,如今風氣回流,人們向往富而不愿貧,愿意學富而不學貧。
這一次他辦婚事,大家送禮,恐怕原本就有類似于參加工美大賽,有借機露臉,爭奇斗艷的心理。
他要是將禮物退回,人家會怎么想?
尤其是那些老匠人,自尊心最強,也最敏感。
怕如此行事反而會讓這些人感到被傷了顏面,是寧衛民瞧不起他們。
其次,更主要的還是人際關系。
老藝人們送他禮,既是沖著以往的幫助和情分,恐怕也有希望日后借他提攜揚名的意思在其中。
那些工美行業的廠子送他禮,更多的還是為了謀求利益,希望他能開出大訂單來,改善這些廠子的生存處境。
基于以上種種情況,才有了這種貌似反常,其實并不反常的厚禮。
他要是把禮物退回,容易是容易,但未免也體現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怕是對這些人來說反而會失望,認為寧衛民不想成全他們的心愿。
所以對于寧衛民來說,他認為只要自己能給得起對方想要的東西,還得起這份人情,其實倒也不用忌諱什么。
正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這與“貧不能為禮”是相對的。
還有他收的這些禮物,他當然也不會變賣,更不會拿到外面去張揚。
他認為,最佳的處理方式,還是放在蕓園里作為展示品正好。
這就有點公器公用,無私奉獻的意思了。
既能給蕓園增加文化氛圍,又能提升蕓園格調。
如在展品下附以文字說明,還能為贈送者揚名,讓他們面上有光。
而且也不怕別人懷疑他只是為拍攝電影才大擺排場的說辭,豈不是好?
還別說,他這些話,從人情世故的角度考慮,似乎還要更周全些。
康術德和江念蕓想了想,也就都沒話了,就依他之言照這么辦了。
至于婚禮當天究竟收了多少錢?
這寧衛民可說不清了。
因為說實話,現在的他已經不大在乎國內的現金收入了。
他自己也沒數過,禮金全都交給了康術德,讓其代為處理。
只不過有些親近的人送了他多少,他還是掌握一定基本情況的。
像江念蕓這個有錢的姑姑,就給了松本慶子一個紅寶石戒指,一個金鑲玉的如意,和兩千美金。
而宋華桂除了隨禮一萬元外匯券之外,還送了松本慶子一對翡翠鐲子。
鄒國棟給了八千塊人民幣。
至于皮爾卡頓公司的高管們,平均下來,差不多每人都送了兩千塊。
此外,殷悅、羅廣亮、小陶、張士慧、孫五福和古四這些人也都送了禮金。
殷悅送了兩萬塊,孫五福送了五千塊。
當然,張士慧鼓動好幾個人,用剛發行的新鈔,為他打造的一只“鈔票艦隊”的事兒,很快他也從康術德的口中知道了。
不過他的看法倒是和康術德有點不同,畢竟他上輩子是郵商嘛。
這些東西庸俗歸庸俗,可也有一樣,要看放在哪兒,要看怎么用了。
如果要放在郵幣圈里,今后誰能有這么一艘耗費十余萬元打造的船隊作為收藏品,似乎也不是那么俗氣了,反而倒能為招攬顧客產生積極效果。
說白了,就跟澳門的那些賭場,總愛用夸張的金器來博人眼球一樣,完全可以視為一種GG形式。
而且話說回來,這畢竟也是這些兄弟們的一份心意。
無論如何,從中是能看出大家煞費苦心的,無論形式還是價值,都足夠引人動容。
于是,他不但領了這份情誼,也沒破壞哥兒幾個送的這些東西,反而都和他的那些郵票存貨收在了一起,等著日后應景的時候再拿出來。
而這就是康術德始終無法理解的事兒了。
總之,婚禮辦的熱熱鬧鬧,紅紅火火。
雖然錢是沒少花,人也都忙得夠累的。
可花出去的錢最后都以另外的某種形式成倍撈回來了。
而且也順遂了康術德和江念蕓的心愿,就連日本的岳父岳母和松本慶子也挺高興。
再加上還辦成了一件能讓全國人民都滿意的大事,那寧衛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他吃點虧就吃點虧本唄。
誰讓老話說,吃小虧就是占大便宜呢。
他寧大善人還就是這么舍己為人。
不過,饒是這個婚結的是百般好,但這次婚禮之后,寧衛民和松本慶子可沒有時間再去享受一次蜜月了。
他們甚至沒法陪伴對華夏內地萌生出越來越多興趣的韓英明夫婦,去做國內的短途旅游。
為滿足兩位老人看看華夏大好河山的心愿,也只能花了兩萬塊給他們定制了一個特別的“自由行”行程,委托旅行社安排輛專車和專人照顧他們。
先送兩人先去西安,再去承德和沈陽旅游。
好在承德那邊既有壇宮的分店,沒能參加寧衛民婚禮的杜陽,很樂意有機會能招待一下頂頭上司的岳父岳母。
而且寧衛民選擇的旅行社也是和大和觀光有合作關系的,相比一定可以照顧好兩位老人,讓他們玩的盡興。
至于他們自己則恰恰相反,婚禮之后,時間上基本沒給寧衛民和松本慶子留下什么喘息的余地。
他們倆一個要演戲,要為在大陸公映的和電影原聲專輯做宣傳,另一個要處理商業事務,幾乎立竿見影就開始在京城忙起了正事。
尤其是寧衛民,他的事情能比松本慶子還要多上數倍。
原本都因為他婚事而擠壓的一些事情,此時他再沒了推脫的余地,都必須要盡快處理了。
首當其沖的就是受電影局領導和中影招呼,從滬海緊急跑到京城來的“上譯廠”代表,迫切希望和寧衛民就他手里的那些歐洲影片,以及日后很有可能引進的日本影片進行合作一事,趕緊進入實質性談判,并盡快簽訂合同。
或許是為了“殷切”此事的電影局和中影領導面上能有光彩。
也或許是充分感受到了“上譯廠”已經因為“吃不飽”的狀態,有點著急上火,甚至病急亂投醫的傾向了。
深知做人之道的寧衛民面對“上譯廠”的低廉報價壓根就沒好意思侃價。
他口稱“很喜歡上譯的作品,就算是為譯制片事業做貢獻了”,很爽快地以松本慶子霧制片的名義,以兩千五百萬日元的價格,買下了為期一年五十部電影的“譯制套餐”。
而這個合同一簽,不但能讓“上譯廠”馬上恢復開足馬力的狀態,及時緩解了這個國內最大譯制片廠由盛轉衰的生存危機。
反過來對于寧衛民自己,其實也蠻劃算的。
不為別的,就因為國內的人力還是太廉價了。
尤其是現在,造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這是不爭的事實。
寧衛民做夢也沒想到,在上譯廠,翻譯這種工作會如此的廉價。
一個負責翻譯的七人小組,分別掌握英語、法語、西班牙語、阿拉伯語、日語等不同門類的語言,為一部三五萬字的電影耗時一個月完成翻譯工作,報價居然只有不到一萬元人民幣。
而整體核算下來,連配音演員和配音導演在內,還有設備制作費都算在一起,把一部電影的聲音翻譯為中文,并且提供中英法日四種語言的字幕,才平均三萬塊一部電影。
這樣實惠的價格讓他幾乎沒有猶豫,完全放棄了最初的打算,不再考慮把這些影片在日本譯制的可能性了。
他決定干脆就在日本上映帶日文字幕的原聲片,字幕也用上譯翻譯的版本就好。
沒別的,便宜才是王道。
憑什么印度人靠著外包服務能掙美元?
他不能照顧照顧自己的同胞呢,沒這樣的道理不是?
所以為了激勵“上譯廠”的工作熱情,保證每一部電影的翻譯質量,他甚至還主動提出了一個附加條款,如果影片的質量讓人滿意,不存在重大的翻譯紕漏。
他還可以給每部電影再追加十萬円的費用,作為激勵獎金。
這一下子,那可是給“上譯廠”的代表樂開了花了,原本寧衛民肯支付外匯就夠讓他們美的了,如今居然還肯加錢?
這讓他們如何不感激涕零,充滿趕緊啊?
電影局和中影公司的領導對寧衛民這樣的大方也很滿意,信任感悠然而增。
經過此事,他們是再也不懷疑寧衛民拳拳報國之心,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有志于扶植本國電影事業的大好青年一位了。
至于真正吃虧的是誰啊?
松本慶子嗎?
不,不對,寧衛民哪兒能胳膊肘往外拐,自己坑自己媳婦啊?
他早都想好了,這玩意是能抵稅的,那么與其便宜鬼子不如照顧自己同胞。
歸根結底,最終還是日本政府來出這筆錢。
這筆賬他怎么可能算不過來?
只是千好萬好,唯一不好的是,合同好簽,錢也好說,事兒卻需要時間和精力去辦。
有了這紙合同,他就得盡快選好拷貝,從浩如煙海的片庫里挑出來安排好人手給上譯廠送去。
只有如此,那邊才能開工啊。
這件事可沒人能代替他來辦,這又何嘗不是一種作繭自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