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1月30日周一。
這一天,幾乎全世界的人,關注點都聚焦于昨天發生的大韓航空858號班機空難事件。
尤其是日本國民,大家都在猜測做出昨天這場突發恐怖襲擊,炸毀飛機,導致機上104名乘客和11名機組人員全部遇難的兩個恐怖主義份子,他們到底是不是日本人。
要知道,雖然蜂谷真一和蜂谷真由美父女倆,他們在做完這件事后想從海關出逃時被成功攔截,根據他們的護照,名字和國籍都顯示為日本人。
但負責羈押他們,正在加緊審訊的南韓警方對新聞媒體所透露的消息,卻懷疑他們是偷渡到日本,從而取得合法身份的北朝特工。
因此,這一切都讓這起悲劇充滿了撲朔迷離的色采,并且引起了世人對于朝韓摩擦加劇的擔憂。
不過這個時候,寧衛民可顧不上關心這些八卦消息,他也沒心思去為朝韓似乎要擦槍走火的局勢憂慮。
這不但是因為他早就知道這倆小卡拉米都是只會罵街,不會動手的慫貨,亞洲的和平穩如泰山。
更因為他在法國其實累的不善,已經身心俱疲,無論是體力還是腦力都透支了。
今天回到東京后,他其實只想好好懶上幾天,過過上炕能抱著媳婦,下炕能找著鞋的簡單日子。
只愿意享受一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坦,其他的什么也不在意了。
甚至就連他的古董,他最近都不大想擺弄了,而且看著就頭疼,開始覺得這些東西有點讓人厭煩,是一種負擔和拖累了。
這可不是他矯情,而是真情實感。
因為說實在話,他最近在法國被搞得這么累,很大部分原因就是這古董鬧的。
敢情在法國的時候,寧衛民最初行程安排是,他和阿蘭德龍還有律師亨利,一起巡視完自己的領地。
然后等到辦完這些產業的法律轉讓手續,他就離開這里從巴黎坐飛機回東京去。
可等到安排好改造城堡的事兒獨自回到巴黎,訂完機票,回到自己獲贈的那套香榭麗舍大街公寓休息時,寧衛民居然發現這里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種新變化導致他直接就把機票退了,根本沒有走成。
什么變化啊?
原來亨利·拉卡米耶好像還是覺得送給寧衛民的禮物有點輕微了,生怕他不喜歡那座古城堡。
因為記得聽皮爾卡頓說起,寧衛民很喜歡華夏的古物和藝術品,于是這個老頭想起了自己家族好像有不少和華夏有關的東西。
他就靈機一動,讓人把這些東西都從他的家里和庫房找了出來,大部分打個包,都送到了寧衛民的公寓。
然后用這些東西重新為寧衛民布置了一番他在巴黎的公寓。
那么可想而知,等到寧衛民一回來,看到煥然一新的公寓是個什么反應。
而他除了認為自己可能走錯房子了,當時幾乎沒有別的想法。
直至去找來了管理員印證,他才知道了怎么回事。
而等到他重新走進自己的公寓,他就漸漸被亨利這個老頑童出乎意料的禮物給驚艷到了。
別的不說,就說這個公寓被亨利·拉卡米耶派人一收拾,不但變得更舒適了。
關鍵是亨利·拉卡米耶把這些送給他的古董收藏,融入到生活狀態之中,儼然已經超越收藏本身。
要知道,亨利·拉卡米耶作為LV的掌門人超絕的文化品味與審美不是普通人可比的。
他可是巴黎時尚界和藝術界公認的最具眼光和品位的“老錢”,也是他一手把LV過去比較世俗的品牌形象給藝術化的。
雖然只是一時興起的率性而為,但他輕而易舉就利用平衡、并置、對比、反差打造出了一座跨越東西文化,冠絕古今的生活藝術博物館。
他尤其善于組合不同文化、年代、風格的家具,在放在擺設方式上盡是巧妙的心思。
所以在寧衛民的眼里,這個公寓的布置裝潢的設計感,其實已經和伊夫·圣羅蘭的家有一拼了。
這讓原本參觀過圣羅蘭的宅邸,一直在心里有點羨慕的他,心里的缺失感一下子就平衡了。
這還不算,等再慢慢看清這間屋里的東西,寧衛民心里更是吃驚得要命。
因為盡管亨利·拉卡米耶更精通,也更鐘愛的是西方的藝術品。
似乎他本人并不怎么了解華夏的古物,以至于給寧衛民的公寓里擺放了一些泰國的家具,緬甸的佛像,還有可能來自越南的玉石。
但是,這里大部分器物還是華夏的東西,而且有很多寶貴之物。
很快寧衛民就發現,一個純粹來源于華夏,很可能是西漢鎏金銅熊造像,被置于公寓中清末時期的黃花梨幾案之上。
沒多久,他又發現了一件15世紀XZ“大成就者”坐像置于其書房之中。
低下頭,公寓地上鋪著清代宮廷地毯。
去書房里,條幾上擺放唐代石刻菩薩
門邊立著唐代陶俑。
書柜和書桌是紫檀木的,兩把交椅是雞翅木的。
客廳墻上的古畫是元代的陳汝言《仙山圖》,書房里還有一幅明朝陳樽的《花卉圖》。
書桌上還有明成化斗彩雞缸杯、元至正十一年款青花云龍紋象耳瓶。
他甚至在書柜里還看到了,以他目前的鑒賞能力尚且不足以去分辨真假的鈞窯和定窯……
太多了!
太美了!
可以說這些東西品種之豐,品質之精,連他也得瞠目結舌。
原本寧衛民還以為自己既然已經在幾年前見過了那些在博物館庫房里吃灰的近代字畫,這輩子他就不會再有那種身入所羅門王寶庫的感覺了。
結果沒想到,他居然站在香榭麗舍大街的公寓里居然又產生了這種類似的感覺。
那是多么的意外,多么的震撼啊!
他不得不承認,“老錢”就是“老錢”,哪怕是亨利·拉卡米耶這樣不太了解華夏的人,可祖上的遺留物就已經比他見過的國內一些博物館的東西還要好了。
更別說,他通過阿蘭德龍和律師之口,對香榭麗舍大街也有了更多的了解。
他已經知道這地方并非普通意義上的好地段。
由于這里是法國巴黎歷代顯貴居住的第一大街,哪怕一間小小的公寓都是稀缺資源。
別說是買這里的房子,就是想承租,后面排隊的人能有上百。
要不是亨利·拉卡米耶是繼承了兩個家族的法國“老錢”,祖上遺留下多套這樣的房產,寧衛民是沒可能在這樣的地方安家的。
這就不是錢的事兒。
甚至要不是從1914年,LV進駐這條大道后,就發起成立了香榭麗舍委員會。
而LV公司的歷代領頭人,也一直帶著這條街上四百多人組成的委員“捍衛世界上最美麗的散步大道的聲譽”。
像寧衛民這樣的外國人就是想要租住在這里都很難呢。
所以,此時的寧衛民對于亨利·拉卡米耶是真的滿心的感激。
第二天他就去登門道謝。
雖說屋里的這些古董器物,他也知道很多可能是英法聯軍的劫掠之物,應該說不是好處來的。
可人家能這么大方的白白送給他,就沒跟他要一分錢,他還能說什么呢?
反而心里有點過意不去了,已經隱隱覺得自己占這么大的便宜有點過分了。
所以本著公平的原則,他坦言告訴亨利,對方送給自己禮物有不少都是極其珍稀的寶貝。
為了不讓對方吃虧,他還主動提出想要用一億法郎買下來。
但即使如此,他也知道這些東西的價值即使目前也遠遠超過這一數字。
這些東西他粗略盤點過,光存世數量稀少的瓷器精品,就足有四十四件,其中光汝窯和鈞窯居然就有五件,且皆為品相完整、器型稀見、胎釉上乘的珍品。
而書畫卷軸有十一件,大件木器家具三十九件,各類雜項更是多極了。
他根本沒有時間去仔細計算,歸納類別,反正這筆錢只少不多。
可哪里知道,就是上億的法郎,亨利也不稀罕,居然搖著頭拒絕了。
“年輕人,我送你的是禮物,不是交易。送禮物最重要的就是讓收禮的人開心,現在我知道你很滿意了,那對我就足夠了。尤其現在通過這件事我還知道,你對待朋友足夠坦誠,你的人品如同我相信的一樣,那我就更開心了。錢我不需要,既然你告訴了我這些我不了解東西的價值,東西你安心留著就好了。坦白說,你還為我解決了一個麻煩呢。否則的話,我在立遺囑的時候,恐怕還要為如何恰當的處理這些東西發愁呢……”
類似的話,類似的想法,就像康術德曾經對寧衛民說過的一樣。
或許是“一白遮百丑”吧。
當見識到亨利·拉卡米耶與自己認識里完全不同的一面,寧衛民對這個法國“老錢”一切負面看法全沒了。
當然,或許也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吧。
哪怕原先厭惡過他的自大和傲慢,看不慣他的無知和自以為是,但這一次受盡了人家的好處,寧衛民也倍感他的可親可敬。
再之后,寧衛民就回去重新認真盤點起自己房間里的東西來,越看就越是激動。
不用說,他是肯定不放心把那些精美的小件和瓷器這類東西留在法國的,真要是丟了,或者被女傭打掃房間時弄破了,他哭都沒地兒哭去,那不成了民族罪人了。
所以接下來的日子里就是他把這些東西里那些最易碎的,最要緊的東西打包,想要弄回國去。
光買紙箱子和作為填充減震的軟包裝,他就花了十幾萬法郎,而且還得他自己親力親為,把所有要帶的東西都封存好。
這還不算,這些東西怎么出海關,怎么帶走,也是麻煩事。
以法國的具體情況來看,他想要將寶貝們光明正大的走航空托運,弄回國內,是根本不可能的,這要讓法國海關給攔截,他跑不了一個文物販子的罪名。
而且因為意識形態不同,從西歐飛大陸內地查的特別嚴格,很難魚目混珠。
后來,想來想去不得其法的寧衛民還是靠請教亨利律師,獲得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得花錢,花大錢,才能曲線救國。
他花了五百萬法郎包了一架專機從巴黎飛東京。
然后把LVMH送給他的各色禮物,還有這些瓷器的包裝箱都送上了飛機,就以商業樣品和個人私人物品的名義報了關,順利過檢。
就這樣,11月30日,他才終于從法國離開,帶著這些珍貴的寶物和一大批的LVMH的奢侈品和酒水回到了東京。
至于這些文物怎么再從東京往國內弄,那就是他今后繼續操心的事兒了。
反正寧衛民在東京也一直沒斷了買東西,從距離上看日本也比法國距離國內更近。
先把東西弄過去,大不了就再想辦法唄。
實際上,完全可以這么說,現在的東京不但成了寧衛民的私人銀行,也已經成了他往國內倒騰回流文物的轉運站了。
至于這一次坐飛機,那肯定是寧衛民目前為止最體面的一回了。
這次別說什么頭等艙,商務艙了,連機長的駕駛艙寧衛民都待過了。
三個法國的空乘小姐就伺候他一個人,像想什么時候起飛,整艘飛機全聽他的指揮。
這感覺,那是真爽啊。
也就有過包車經驗的寧衛民,這頭一次上包機,就體會到了有錢人為什么都喜歡買私人飛機了,這滋味就是爽啊。
只可惜給這些古物打包裝箱實在是個熬人體力活,寧衛民實在是太疲勞了,上了飛機沒多會兒就睡著了。
否則話,他還真得好好體驗體驗這種仨金發大丫鬟,圍著自己忙乎的滋味呢。
而接機的工作,則是邊罡和鄭強負責的。
他們帶著大使館的熟人一起來的,一起幫忙辦理了這些貨物進關的手續。
于是一下了飛機,寧衛民才算是真正放松了,回到了自己的“海外軍事基地”,再不用自己負責這些瑣事的感覺真好。
除此之外,他還從兩個下屬的嘴里知道了壇宮飯莊在大阪和京都的分店都已經基本恢復了經營的好消息。
最讓他喜出望外的,是邊罡告訴他,農大從京城發來的五百斤胭脂米新米,還有處理干凈,塑封好的一噸干栗子蘑已經發到日本來了。
現在都存在港口的倉庫里,等著他去提貨。
于此同時,還有一個最讓寧衛民不屑,卻又盡在意料中的消息。
邊罡告訴他,說亞洲糖王郭氏家族已經嘗試過各種辦法聯系他了,甚至請大使館的人出面代為聯絡。
這是慌了嗎?
這會,終于輪到對方吃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