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新的官靴,簇新的常服,胸前的鷺鷥補子氣勢十足。
宋寧負手而來,身后跟著理刑館里的捕頭雷松、書記官馮元以及仵作谷幾并著一行雜役。
也是浩浩蕩蕩一行人。
“來的真早啊。”宋寧笑盈盈招呼著,仿佛所有人都她朋友,熱絡的很。
大家和她打招呼,有人問道:“小宋大人,開棺很可怕,您不怕?”
宋寧挑眉,道:“這不有各位嗎,怕什么。”
大家嘻嘻哈哈笑著。
“宋大人!”蘇唐氏老早就等著了,她昨晚收到消息,說今早開棺驗尸,想了一個晚上,她一咬牙決定聽宋寧的。
有人低聲道:“你不該聽他的胡鬧。蘇巖可是有兒子的,你扒了他的墳對他兒子可不好。”
蘇唐氏搖著頭:“現在我顧不得好不好了。如果能把兇手抓到,才是對我孫子最好的。”
“我信小宋大人,就由小宋大人處理吧。”
大家一臉遺憾,同情地看著蘇唐氏,覺得她是死馬當作活馬醫,魔怔了。
“蘇唐氏。”宋寧回了禮,“恐要讓你受累受苦了。”
蘇唐氏擦了眼淚,搖頭道:“大人愿意來開棺,是大人受苦了才是,民婦感激不盡。”
“稍后你不用上前來,我有話自然會問你。
蘇唐氏應是。
宋寧指了指蘇巖的墳墓,對雜役道:“光線很好了,挖吧!”
雜役驚疑地看她一眼,低聲應是,上前挖墳。
宋寧負手站在前面,馬三通在一邊念念有詞,她問道:“你念什么呢?”
“有備無患吧。”他說著,從自己袖子里露出一截黃符紙。
宋寧白了他一眼。
普通的墳,挖的很快,一會兒功夫就看到了棺材,雜役幾個人停下來看著宋寧,等她指示。
“開!”宋寧道。
雜役不情愿地捂住了口鼻,撬釘子。
“大家都往后讓一讓,捂著口鼻。”宋寧抬手試了試風向,體貼地對南面站著的人道,“散開些,風從北方吹過來。”
大家都往東西邊散開。
宋寧和馬三通也讓開,兩個人都捂住了口鼻,捂的特別嚴實,只露出一雙眼睛。
馮元和雷松對視一眼,兩個人一臉的鄙夷。
真不曉得他充什么能,一會兒棺材打開,嚇得屁滾尿流才好。
棺材撬開,一瞬間氣體沖著了出來,又酸又臭,立刻有人蹲在一邊嘔了起來。
“這么臭的嗎?”馬三通后悔今天來了。
宋寧頷首,道:“入土近兩個月,已趨近白骨化,如果再早十天,場面更壯觀。”
“你連這個也懂?”馬三通受不了,抱著樹吐去了。
“都后悔,讓氣散了。”宋寧招呼大家。
馮元一怔,驚訝宋寧居然沒有躲開更沒有驚怕。
他往后退了幾步,推了推谷幾:“快去吧,好好做事,給大人交差。”
“交差,我交了他看得懂嗎?”谷幾將浸泡了藥水面巾包在臉上,帶上牛皮制的手套,提著他的大工具箱走到宋寧面前,賭氣道,“大人,要怎么驗?”
“查驗傷口、死因。”宋寧么沒在意他,隨口答了一句。
“死因已經查過了,傷口也記得清清楚楚。要不,大人您親自看看,我怕一會兒又漏了哪里,讓大人您不滿意呢。”
你這么能耐,你查啊。
“是我查啊。”宋寧驚訝地看著谷幾,“我有說過讓你查嗎?”
谷幾垂著頭猛然抬起來看著她:“你驗?”
“當然。我對你的驗尸格目存疑,就不會讓你再驗第二次。”宋寧道。
谷幾笑了:“大人還會驗尸?”
宋寧看了他一眼,很清楚他的心里感受,不過是被人質疑了自己引以為傲的手藝后,產生的敵對和不服氣罷了。
不服氣也沒有用。
“當然。讓你來不過是給你一次學習的機會,好好看著。”宋寧道。
她將準備的手套拿出來戴上,往棺材走去。
估計目瞪口呆,他沒有想到宋寧是要自己驗尸。
他一直以為是讓他驗尸。
難堪瞬間將他淹沒,他的臉火辣辣的疼,馮元和雷松也驚呆了上來,一臉的愕然:“宋大人要自己驗尸?”
“嗯。他說根本沒有打算讓我動手。”
“這……這怎么會。”
他不但不怕還會仵作行當?
他們面色驚疑,其他人也是驚的呆了,本來以為宋寧是監督開棺,能做的,頂多就是看著谷幾查驗尸體而已,誰也沒有想到,她要親自驗尸。
驗尸可不是炒菜,好不好吃都是一口吃的。
驗尸,不談膽量,你開了棺總要有點收獲吧,總要懂了會了你才做啊。
在無數桑驚駭的目光中,停在了棺材前面。
尸體入葬兩個月,軟組織開始分解,毛發指甲開始脫落,棺材里的人面孔塌陷,肉身開始腐敗。
但因為死者入葬時間是已經逐漸冷了的八月中旬,又埋在土里,所以蛆蟲和蒼蠅并沒有,情況已經很不錯了。
“他不怕呢,他真的是宋世安嗎?”
“不知道啊。”
四周議論紛紛,看的人目不轉睛跟著緊張,就在這時,宋寧抬起手道:“剪刀!”
谷幾打下手,面無表情地把剪
刀遞給她。
宋寧并不看他,專心剪死者衣領。
四周嫌棄一片吸氣聲,有人驚呼道:“他真的下手了?膽子也太大了吧,誰他娘的以前告訴我,宋世安草包?”
“這也叫草包?”
“噓,不要吵,仔細看。”
大家屏息看著宋寧。
四周靜悄悄的,如果目光又聲音,此刻的角山大約是雷鳴陣陣,震天動地吧。
宋寧并不知道大家在想什么。
她牽衣服,查看死者脖頸處原來有的傷口,因為四周開始腐敗,傷口的位置并不算清晰,她輕輕撥開一些,測量完,抬頭問谷幾,“死者脖頸處的傷口,你當時看到時,呈什么形狀,可有尾狀劃痕?”
谷幾一怔,他沒有注意過這個問題。
他師父也沒有教過他。
“沒有。”他搖頭。
“不對,應該有!”宋寧指著脖頸處的傷口,“你來看,傷口呈線形細而長。我記得菜刀的長度約在四寸,這里足有四寸出一二,可見有尾狀劃痕。”
谷幾有些怒意,質問道:“這能說明什么問題?”
“小人從學徒到今天已有十幾年了,見過尸體無數,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說法。”
你根本不懂,絕對不懂!
他剛說完,就聽到宋寧冷冷地道:“那只能說明你學藝不精。”
估計臉色灰白如土。
宋寧接著查看鎖骨的傷口:“創口下方傷及鎖骨、達骨質。”
她看完一頓,接著解釋:“這說明,這一刀落下時,死者并沒有反抗,且兇手所用的力道,不及五分。”
大家一驚,紛紛看向谷幾。
谷幾覺得失了面子,硬扛著回嘴:“兇手砍下,死者沒有反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死者在受這一刀以前,他已經身中兩刀了。”
宋寧繼續剪死者身上的衣物,邊剪邊道:“你去拿驗尸格目,將我所有說的話,細細記錄上。”
“其他的結果,你無需再知道了。”
言下之意,你沒有資格站在這里和我討論驗尸的細節。
谷幾如受奇恥大辱卻又不敢發作,生忍著去取驗尸格目。
宋寧將死者上衣、衣袖等剪開。
死者右手的手臂一處傷口,乃是菜刀所傷,由上向下由外向內砍,這個傷口就比較正常。
宋寧查看后腰的傷口。
大家捂著嘴,想看又不敢看,忽然有人驚呼一聲,道:“宋大人,你、您怎么還撥開來?”
宋寧將殘余的組織撥開,她咦了一聲,看向谷幾:“把那把剔骨刀給我看看。”
谷幾不情不愿地將剔骨刀拿過來。
一把普通的剔骨刀,許多人家的廚房里都有。
宋寧拿著剔骨刀,在死者的腰部比了比,又細細測量了尺寸,面色越來越沉,她看向谷幾:“你查驗傷口時,為何不記錄傷口的長寬以及深度?”
“原本是要記的,可本案兇器明顯,就不需要記了。”谷幾道。
“放屁!”宋寧怒不可遏,呵斥道,“這腰腹的傷口,根本不是這把剔骨刀所傷。”
她最討厭的,便是糊弄本職工作的人。
不想做就滾,既是做了,就要做好。
谷幾驚了一跳,頓時道:“不可能,這就是現場落下來的兇器。”
“大人,確實是現場遺留的,不會有錯。”雷松也上前來解釋道。
宋寧一點面子都不想給他們留,她道:“這把剔骨刀刃長五寸,寬一寸,單刃。你們再看看死者的傷口,深近六寸,寬一寸,最重要的,傷他的刀是雙刃!”
“刀口下去時,兩側肋骨都有劃傷。”
“如此明顯的傷口你們也能驗錯。你們可知道,這樣一個傷,就將整個案件帶偏了。”
“簡直豈有此理!”
宋寧怒著。
四周一片寂靜,北風聲瀟瀟,刮在人的臉上,仿若被抽了似的,谷幾大喊一聲:“不可能!”
他上前去,戴了手套查看尸體的傷口。
翻看以后,他臉色蒼白,直愣愣地站在棺材邊上。
現場嘩一聲響,驚呼聲不斷。
“谷幾也太丟臉了,自己做的不對,大人給他指證他還不服氣。”
“沒本事的人最愛要面子。”
眾人議論紛紛。
雷松和馮元站在一邊,臉上火辣辣的,場面十分尷尬,
“這、這也只是失誤,難得一次。”雷松呵呵笑著打哈哈,宋寧看著他沒有說話。
旁邊就有人道:“這什么失誤,這根本就是本事沒到家。”
“說了還狡辯,分明就是以為宋大人不會驗尸,在故意拿喬呢。”
“就是。誰知道宋大人不但會,而且很會。他們就來狡辯說自己失誤了。”又道,“就他們這樣辦案,真是不知道以前有多少的冤案。”
大家看著谷幾和雷松,滿面的厭惡。
雷松臉生疼,他做這么多年的捕快,還是第一次被人當場這么說。
難堪至極。
他們本來來看戲的,沒想到他們成了猴子了。
“蓋上吧。”宋寧吩咐差役,其他的傷口她剛才看過了,并沒有特別之處。她脫掉自己的手套,對所有衙門里的人,道,“把現場處理好。”
大家一改來時的輕蔑和不屑,垂著頭各自做事不敢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