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我用榔頭。”
“就是那個哥哥桌子上放著的榔頭,那是我的寶貝。我咚的敲他的腦袋,還敲他的臉了。”
榔頭在宋元時的面前的桌子上。
“我用樹葉把他埋起來了,你們發現了嗎?”孟昌平小聲問道。
宋寧點頭:“是,發現了。”
“發現了啊。”孟昌平嘆了口氣,道,“那、那我用雞籠蓋著的你們也發現了?”
宋寧點頭:“雞籠蓋著的,我們也發現了。”
“被子的呢?”
宋寧點頭。
孟昌平點了點頭:“好吧,算他們倒霉了。”
“為什么算他們倒霉呢?”
“因為他們沒有墳了啊,沒有墳的人多可憐。”
“為什么沒有墳的人可憐?”
“為什么?”孟昌平回憶著,想了想道,“我爹告訴我的,說打死我娘,也不許她入孟家的祖墳,讓她沒有墳。”
又道:“所以沒有墳就很可憐啊。”
宋寧微微頷首:“那你打死毛潤清后,就去銀樓學徒了,你是怎么知道張榮和褚興飛也很可怕,會打人的事呢?”
“我就是知道啊。我偷偷回家了,我知道的,看到他們打人,他掐他娘的脖子,他娘使勁蹬腿,還用棍子,啪一下砸他娘的頭。”
“血怎么樣也摁不住。”
他又開始了新的一輪描述他娘死的那天夜里的情景。
盡管已經過去二十三年,可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宋寧沒有打斷他的話,待他說話,她忽然問道:“你爹怎么死的?”
“我爹?”孟昌平道,“那根棍子,我站在門口,我姐姐站在門內和他說話,我跳起來啪嘰一下,砸他頭。”
“血咕嘟咕嘟地流。”
他又將記憶錯亂,嫁接到他娘死去的情景。
宋寧微微頷首。
門口有人小聲議論道:“大人這樣審是不是有問題?大人沒有證據,誘著一個傻子說話。”
“一個傻子什么話都能說,可不能相信。”
這話出來,有人覺得有道理,點頭道:“確實是了,葉勇的案子倒是好說,可是前面三個案子,最近的褚興飛的案子也沒有查明白,就不說前頭一個六年一個九年了。”
“沒有證據的翻案,翻不了。”
吳林氏聽著,罵道:“你們張著嘴就知道叭叭的說,怎么不用用腦子?前面四個案子原告苦主都沒有,大人就直接翻案了,那肯定是因為大人有把握啊。”
“這樣好的大人,不許胡說。”
大家安靜下來,有人道:“又上來人了,那是誰,是孟昌平的姐姐和姐夫嗎?”
公堂內,毛孟氏和毛志宏上了衙堂。
毛志宏容貌清秀,個子高高的,性格看上去很溫和,說話也是慢條斯理不急不慢,他將毛孟氏護在身后,對宋寧磕頭道:“大人有什么要問的,草民一定知無不言。”
孟昌平看著姐夫,低聲道:“姐夫,這個大人很兇,你說話小心些。”
“嗯。”毛志宏對他道,“你乖一點,大人問什么你就答什么。”
孟昌平點了點頭。
宋寧問毛志宏:“我沒什么可問的,你說你知道的。”
毛志宏垂著頭,道:“人,都是草民殺的。”
說著磕頭,回道:“請大人明辨。”
“宏郎,你不要亂說。”毛孟氏大驚失色,喊道,“人是我殺的,你不許說這樣的話。”
毛志宏道:“我們的家離不開你,你要是走了,兩個孩子怎么辦?”
“不許你說傻話,你一輩子吃了那么多的苦,我答應要好好照顧你的。”
“我不能食言。”
毛孟氏搖著頭,哭了起來。
“住口!”宋寧氣怒地看著兩個人,“在公堂上,你們說的這番話,就是對本官的羞辱。”
毛孟氏和毛志宏驚恐地看著她。
“就是對國朝、對律法的羞辱。”宋寧盯著毛孟氏,“好好說話,說你們該說的,而不是包庇頂罪。”
“大人。”毛孟氏哭了起來,“求大人饒命。”
宋寧道:“不要求我饒命,你說你知道的,若再求饒命,本官當堂一人三十庭威杖。”
毛孟氏看看宋寧,又看著自己的夫君。
毛志宏抓著她的手,他是姐夫他不能多說什么,能做決定永遠只能是他們姐弟。
“平平。”毛孟氏望著孟昌平,眼淚不停。
孟昌平道:“姐,你別哭啊,我以后都聽你的話,我不亂跑了,也不打人了。”
毛孟氏擦了眼淚,垂著頭說話。
“我從懂事開始,就記得我爹打我娘,踩她的頭,打她的肚子,懷孕的她掉了幾個孩子。昌平生下來的時候,大夫說他身體不好,讓我娘給他好好補一補。”
“三歲那年,昌平摔壞了一個只碗,被我爹舉起來摔在地上,腦袋磕在了門檻上,當天夜里他高燒不下,病了半個月后,好不容易將命保住了,可人卻自此憨憨傻傻的。”
“因為昌平變傻,我爹更加的變本加厲。”
“我娘也被他打死了。”
毛孟氏趴在地上,哭著道:“那天夜里的情景,是昌平記的最清楚的事情,那天是八月十五,也是他的生辰。”
“他每年到這個時間,他都會哭鬧要娘,夜里都會做噩夢。”毛孟氏道,“每隔幾年我都要帶他去祭拜我娘。祭拜過后他能乖一些。”
“這也是,前面幾個案子,都是八月中旬左右發生的,因為那時候他都會偷偷回家,去祭拜我娘。”
毛孟氏磕著頭:“他太苦了,那么小就沒有了娘,身體又不好。”
“他腦子不清楚,殺了人自己也不記得不清楚。”毛孟氏道,“他殺毛潤清那天,我給他新換的衣服上,濺了血點子、他喜歡的榔頭上也都是血,我、我就知道出事了。”
“我當時很害怕,將他衣服換下來,連我夫君都沒有說……我煎熬著等二十天,終于有人發現了尸體。”
“我、讓夫君將他送去學徒,就養在銀樓后面做工匠。”
“我回家報喪,說他死了。”
宋寧蹙眉道:“后來衙門抓到毛炳軍的時候,你為什么沒有站出來?”
“我一開始覺得,人不是炳叔殺的,他就肯定不會有事的,我想等一等,可沒有想到也就兩天,炳叔就認罪定案了。”
毛孟氏捂著臉大哭:“我、我不知道怎么辦,我每天煎熬,我在衙門口走了多少遍。我知道我自己可恨,我是惡人。”
“可我一想到平平去坐牢被砍頭,我舍不得。”
毛孟氏說完,毛炳軍一瘸一拐地走上來,磕頭道:“大人,這個案子錯就錯了,小人……小人愿意認罪,不告也不想翻案。”
“求大人成全。”
衙堂內很安靜,大家的心情都很復雜。
“求大人成全。”毛炳軍道。
毛孟氏轉過來給毛炳軍磕頭:“不是這樣的,您不要這樣說,您的一生被我們毀了。”
“我太內疚了。”
“對不起,我對不起您。”
毛炳軍要說話,宋寧拍了驚堂木,喝道:“住口!”
“同樣的話,要本官說幾遍你們才懂?”宋寧面色森寒,“自此刻開始,再繼續互相幫襯欺瞞求情,本官絕不輕饒。”
毛孟氏磕頭應是。
毛炳軍跪著。
“道理大家都懂。本官也心疼你們姐弟二人,可是無論多么悲慘可憐的人,他也得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價。”
“毛孟氏,你是善良的人,否則你也不會一直照顧毛炳軍,彌補愧疚,你甚至在得知本官要為他平反洗冤的時候,你是高興的。”
“是,民婦是真的高興。”毛孟氏哭著道。
她這九年的心情,日日夜夜都是矛盾的,如果不涉及孟昌平,她恨不得親自去抓住兇手,恨不得立刻給毛炳軍平反,可是一旦毛炳軍平反洗冤了,孟昌平就要坐牢了。
更何況,平反洗冤,也不是她一介婦人想做就能做得到的。
“毛炳軍的一生、褚漢的生命,甚至于那個似乎是死有余辜的盜賊于長民……他們都是生命,他們的生命斷送了,誰來可憐呢?”
毛孟氏通紅著眼睛望著宋寧。
門口,褚玉在哭。褚漢也是好孩子,如果沒有死,現在也說不定講到親事了呢……就算依舊很窮什么都沒有,可他還活著啊。
他弟弟的命,誰來算?
“你想想他們,你就不會去糾結自己的選擇。”宋寧道。
毛孟氏起身看向自己的弟弟,回憶他們姐弟的這一生,握著孟昌平的手,啞聲道:“不要怪姐姐。”
“不怪,姐對我最好了。”孟昌平搖頭道。
毛孟氏摸了摸弟弟的臉,磕頭道:“大人,四起案件民婦都留存了證據。”
她話落,四周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