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寒走了之后，卻沒有立即回房。
他默默地從另一條道繞了回去，隱沒在沒有光亮的黑暗角落里，默默地看著楊邵淵一行人圍繞著他母親的棺材忙忙碌碌。
黑夜里，他的表情森涼。
他所處的地方是夜色最濃重的黑暗之處，也是怨念與悲涼等各種愁苦情緒的凝結之處。
母親的尸骨尚且在此，他如何能睡得著。
蘇寒如今實力不夠強，暫時還承擔不起除掉眼前這些人的后果，他所能做的，只有默默地忍耐。
羽國在諸國當中并不算大，隱藏起來的實力可以打敗大多數的國家，實力可以算得上是很強。
可放眼當今羽國，百姓窮苦之極，因戰亂、饑餓和災荒等等各種亂七八糟的原因而導致流離失所、不得不離開家鄉甚至死亡的人數都遠遠高于諸國，尤其是西北地區，更是災害的重災區。即便是錦衣玉食的皇族貴胄，除了高高坐在龍椅上面的那位，其他人大多也飽受摧殘，隨時都有人頭落地家族被滅的危險。
畢竟羽皇是個狂躁起來連老婆孩子親信都砍的瘋子。
羽皇本人也是因為他把先皇和先皇的后宮以及他的三十個兄弟姐妹全都殺了才登上的皇位。
即便是百姓凄涼至此，皇族從來都不肯做出任何例如開倉放糧抑或是修改政策安撫民心之類的舉動，就連官員們收到的俸祿也極少，據說有些個老臣已經落魄到要在家里開一片地讓親屬下地耕作的地步。
羽國皇族掌握了羽國內部絕大多數的財富，主要用于加強軍隊實力和皇族享受的兩個方面。
羽皇金鑾大殿上一坐，說加強羽國軍隊實力是為了保護國家能不被吞并，可若是再這樣繼續下去，還輪不到別的國家動手，羽國自己就先把自己整滅亡了。
君主如此殘暴，羽國上到百官下到百姓常年受到如此嚴重的壓迫，倒也不是沒有反抗過，光是那些親爹作踐的皇子公主們犯上作亂的事情就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
前些年三皇子四皇子死的時候，羽皇還下令砍了好幾個參與了皇權斗爭的公主和皇妃。
本朝也因此成為了羽國甚至于這整一片大陸上各國當中有史以來因為參與皇權斗爭而導致皇嗣和后妃死亡最多的朝代。
皇帝的老婆孩子們都是如此，各地更是不用說了，由于羽皇管控嚴格，大型的暴亂沒有，小型的暴亂頻起，羽國雖然民不聊生，皇族所掌控的戰斗力卻是十分強悍，因此每一次的暴亂都成功的被皇族鎮壓了。
而每一次暴亂的背后，多少生命消散于這世間。
本朝也稱為大陸上諸國歷代當中暴亂次數最多的朝代。
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若不是君主過于暴虐、法度又過于的嚴苛，讓人生存不下去，又怎會有這么多人前仆后繼地揭竿而起呢。
除了少數幾個利益熏心的，大多數人不是不吸取前人的教訓，而是已經被逼到了絕路，不得不冒這樣的風險。
羽國內部也管控極嚴，縱使百姓想要流竄到其它國家，也是被禁止的。
蘇寒不知不覺又想起秦瑾瑜之前的那一番新奇的言論。
放眼這國家，盡是皇權所帶來的災難與絕望，若是真按照秦瑾瑜所說，或許真的可以避免如此禍端？
然而蘇寒終究還是皇族中人，他雖然對那個冷冰冰的皇位沒興趣，卻不代表他不渴望絕對的權力。
在許多人心中，這種對于絕對的權力的渴望的滋生如熊熊烈火永生不熄，不死不滅，他也亦然，只不過別人都是希望自己登位，而他希望他的弟弟蘇珩登位。
這樣也沒什么不好，蘇珩本性純良、嫉惡如仇，且心中有溝壑，雖然年紀不大卻懷心懷天下，一旦他登上那至高之位，一定能挽救這萬千百姓與水火之中，停止羽國深淵中墮落的過程，并漸漸的讓羽國回到正軌。
蘇寒仍舊記得，蘇珩剛回國之后所了解羽國全部國情后的反應。
蘇珩在魏國的時候，蘇寒和司空絡雖然一直和他保持信件聯系，對于各種太機密的東西都只是隱晦提及，不會說的太明白，雖然魏皇對待蘇珩還可以，但兩國畢竟是敵國，他們無法保證他們信件內的內容不會被魏皇看到，所以只好處處謹慎小心。
所以蘇珩之前一直只對自己國家的各種情況知道個大概，直到見到了久違的哥哥和母親才細致地了解的各方面的具體情況。
那一日的天氣還未像今日這般炎熱，于天地間回旋的大風吹起少年的袖袍，獵獵作響，而少年俊逸疏朗的眉眼，在那樣狂風驟雨的午后，愈發的深邃。
那時候蘇珩的心底亦有風在回旋，攜卷這天地的一切在烈烈起舞，他望向陰沉的天際，久久不語，眼中卻有光，似乎已然聽見那些悲慘的哀嚎，看見那些生靈臨死前扭曲不甘的神情。
那一日，蘇寒聽見了蘇珩的喃喃：“何為君主？自當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蘇珩的命本如草芥，上頭有羽皇和林皇后這兩位大佬壓著，若不奮起反抗，根本沒有存活的可能。
這蘇珩也沒有食言。
他目前雖然還只是個朝不保夕的皇子，卻也并非只知道謀權篡位，私底下幫助了不少百姓。
黑暗如沉重的幕布一般籠罩在羽國的天際，除去那立于皇權頂端的君主可以窺見這天下的一絲光線，其余人始終如行尸走肉，被困在這鐵桶一般的牢籠當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也原以為自己要陷入這永夜當中，永世與陽光隔絕，那一日看見了弟弟的言語，心中的濃重的陰云忽然裂開了一條縫隙。
他看見了久違的陽光。
蘇寒往身旁的柱子上靠了靠，忽然覺得安心。
蘇寒往那一站，便是整整一夜。
黑暗或許會出現，卻不會是永恒，光明才是這天地間的主旨。
天邊，一線曙光降下，黑暗即將退去，而緊接著贏來的，將是萬丈的光芒和布滿天地的光明。
－－－－－－題外話－－－－－－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是北宋的張載說的，非常有名。這四句話是在當時北宋王朝初定，國家四分五裂已久的現實基礎之上提出的，當時的社會迫切需要重構社會秩序。張載提出的這四句話實際上就是從民眾的精神價值、生活意義、學統傳承、政治理想等四個層面對當時現實的點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