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元宵節。
早上剛降過一場大雪,晚上賞花燈的時候,還能看到京城大街小巷的墻頭上、瓦片上堆著積雪。
過去的那些年里,云鳶歌從來沒在這天跟著一道出來賞過花燈。
今天這遭,是她第一次出來。
小時候她沒有娘親,是宮里皇室子弟最受忽略的一個,每年花燈節的時候,其他兄弟姐妹都會跟著父皇歡歡喜喜出宮玩耍、看花燈,身邊帶著侍人奴仆前呼后擁。
那種熱鬧她其實是很羨慕的,但是沒有人帶她,更沒人邀請她。
她只能躲在皇宮角落里羨慕。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在皇室里不受待見,哥哥姐姐們不喜歡她,她也不去礙他們的眼。
如今鼓了一回勇氣,站在觀景臺圍欄旁,看著下面燈火長龍,看著滿城輝煌,云鳶歌小臉悄悄溢出笑來。
原來花燈節這么熱鬧,那些燈火這么漂亮。
“待會父皇跟朝中大臣要飲酒賞燈,不會管我們,要不要下去猜燈謎?”
“自然是要去的,去年猜燈謎我輸了,今年我定要贏回來!”
“猜燈謎有什么意思?我才不玩那個,我要是喜歡哪個花燈我直接買回來便是,何必費那個力氣,哼!”
在云鳶歌不遠處,圍欄另一邊,幾個公主站在一塊低聲說話,她這邊隱約能聽得著。
片刻后就看見那幾位公主沿梯而下,很快就跑到了大街上。她們每個人身后都跟著奴才跟侍衛,倒是不用擔心她們的安全。
看著那幾道身影融入人群,又看看在遠處閃爍像是夜空星辰的花燈,云鳶歌咬咬唇瓣,也偷偷的下了觀景樓,遠遠跟在幾位姐姐后頭。
她也想去近距離看看花燈,感受一下花燈節的熱鬧,沒人邀她一塊玩,她自己一個人也可以。
剛剛十二歲的小姑娘,對周圍的風吹草動還不是特別敏銳,是以沒看到在她下觀景樓的時候,好幾個大臣家眷帶來的世家子弟,看她的時候眼神帶著滿滿的惡意。
直到一桶帶著餿味惡臭的潲水朝她兜頭澆下來,濕了她一臉一身,云鳶歌尚且有些回不過神。
“哈哈哈!你們看她的樣子,她好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呢!”
“這真的是十三公主?怎么這么蠢?哈哈哈笑死我了!”
“你們都小聲點,再怎么說她也是公主,萬一回頭她去告狀怎么辦?”
“告狀?憑她?你不知道她在宮里過得連奴才都不如?其他王爺公主從來不跟她一塊玩!”
“公主吃潲水!公主吃潲水!喔!走嘍!”
躲在角落幸災樂禍的世家子弟們嬉笑著一哄而散。
云鳶歌站在原地,身上散發臭味的潲水一滴滴往下滴,寒風襲過,人由頭到腳的冷,心也冷。
把黏在頭發上的臟東西扒拉掉,隨意整了下衣衫,云鳶歌不去看周圍游客異樣的目光,捏著從袖籠里摸出來的幾枚銅板,讓包子鋪老板給自己包了兩個又白又軟又暖呼的饅頭,然后回身往皇宮方向走。
一步一步,從燈火輝煌的街頭,走入黑暗。
身后依舊熱鬧,在經過觀景樓的時候,云鳶歌甚至還聽到了頂樓上傳來的歡笑聲。
只是這些熱鬧跟歡笑,全都與她無關。
她的世界里,唯一還在對她傳遞暖意的,只有油紙包里,她用銅板買來的饅頭。
回到皇宮,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云鳶歌沒有理會伺候的老嬤嬤質問,自己稍作梳洗換了身干凈的衣裳,然后把內室的燈一滅,借著月光從窗戶翻了出去。
她一點都不擔心會被老嬤嬤抓包,因為老嬤嬤壓根不會進她的睡房。
那個老奴才,只有從她手里摳東西的時候最積極。
翻出窗戶后,后面正對的就是一睹低矮的墻頭,別看云鳶歌身量小,翻這堵墻對她來說,簡直輕而易舉。
練出來的,翻過太多次了。
墻后面就是她的秘密基地,一個被荒棄的小破屋子。
說小破屋子,是真的破,屋子三面墻,一面已經倒塌,還剩下兩面稍微倔強點,屹立在那不動搖。
于云鳶歌來說,這看著隨時可能倒塌的小屋子,是她能尋得著的最清靜的地方。
她喜歡來這里,因為沒人會來這里找她、打擾她,她在這里想干什么都行。
而她來這里最常干的事情,就是偷偷吃東西。
沒辦法,伺候她的老嬤嬤大概是屬狗的,她要是在睡房吃,一準被老嬤嬤發現,最后她會連倆饅頭都保不住。
心里瘋狂吐槽,云鳶歌跳下墻頭的動作干凈利落。
借著微弱光線,在小屋子落下的陰影處蹲下來,云鳶歌立即掏出懷里還捂著的油紙包,捏了捏,饅頭已經不熱了,好在還軟和,能吃。
然還沒開始吃,云鳶歌就發現周圍不對勁,在屋子最角落里,多了個不速之客。
眼睛適應黑暗后,輕易就能辨認出角落的人年歲不大,身上著低等太監服,看樣子是個受傷出來躲避的小太監——她聞到了他身上傳來的血腥氣。
剛才大意了。
早知道這里有人,她換個地方吃。
云鳶歌沒有趕人走,人家比她先來。
她也不害怕,一個小太監罷了。
從油紙包里拿出一個饅頭,剛準備吃就聽到一聲咕嚕的肚子叫聲,從角落傳出來。
想了想,云鳶歌將饅頭掰開一半遞過去,“吃嗎?”
小太監似乎愣了下,慢慢伸手把饅頭拿了過去。
云鳶歌其實是有點開心的,雖然少了一半饅頭,但是有人陪她一塊吃,就好像自己也擁有了一點點不屬于自己的熱鬧。
她話就開始多起來。
“今天宮里好多人都出去看花燈去了。”
“你出過宮嗎?看過花燈嗎?”
“我剛從外面回來,其實花燈一點也不好看。”
“那外面吵吵鬧鬧的,也不好玩。”
絮絮叨叨的,她說了好多,只說自己的事情,從頭到尾沒問過半句小太監的情況,因為她沒有能力去多管別人的閑事。
不如不問。
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角落里的人似乎一直在盯著她看。
那種眼神有點像她餓壞了的時候看見蔥油雞腿。
云鳶歌警惕的收起油紙包,“你沒吃飽嗎?我就剩下一個饅頭了,我也不夠吃,不能再分給你了。”
她所有積蓄全砸倆饅頭上了,買回來可不是為了拿來接濟別人的。
“你別這么看我,我不會心軟的,實話跟你說我比你還可憐。”
“你見過天天被奴才罵的公主嗎?見過吃得比奴才差的公主嗎?見過衣裳沒奴才多的公主嗎?我就是。”
角落里安靜無聲,空氣中血腥氣味揮之不去。
云鳶歌堅持不到三息就敗下陣來,垮著小肩膀拿出衣襟里最后一個白饅頭。
“算了算了,同是天涯可憐人,相遇也是緣分,饅頭給你了,別看了,這次我是真沒了。”
不就一個饅頭嗎,不就三文錢嗎,就當他陪自己過元宵的報酬了。
云鳶歌肉痛,起身拍拍屁股走人,她怕再待下去,她會撲上去把饅頭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