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將軍哼笑一聲:“楚國曾多次侵犯越國邊境,奪其城池,并關押越國姒四公子在丹陽為質,自是仇敵不過。”
“將軍所言甚是,那若戚將軍為姒三公子,脫剛逃出虎口,可愿再入狼穴?”陳白起嘴噙笑意,卻字字錚錚。
戚將軍驀地抬頭盯著陳白起。
腦中不斷盤施著一句話——剛出虎口,可愿再入狼穴?
陳白起在戚將軍猛然兇厲的目光下,不退不移,清聲再道:“還有一事陳三疑惑,既姒三公子愿與一仆換其身份,必知事關重大,自對其仆信任有加,而此仆被捕卻不以死明志,反而言之鑿鑿相告,豈不可疑?”
她言下之意——那奴仆在混淆視聽,或許真正的姒三公子早另尋逃路。
戚將軍此時終于面色大變,明顯是被說動。
正當陳白起準備松一口氣時,卻聽到戚將軍旁傳來一聲清越帶著笑音的男聲,有一種奇怪的鄉腔,尾音軟軟的。
“常聞楚人皆稱一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卻不料一介楚女亦有如此見識。”
陳白起驀然一抬頭,卻是先前那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黑色斗篷神秘人。
她明顯感覺到,隨著他開口,無論是其隨從,還是趙軍等人皆下意識屏息靜候,不敢越俎代庖。
陳白起頭皮一緊,暗中警覺此人身份絕不簡單,若他提出異議,恐她剛才的努力怕都要付之流水了。
“陳三不敢以自身妄攀士大夫之輩。”陳白起垂下眼睫,面容帶著幾分謙和。
神秘人似笑了一下:“聽你言談不俗,可讀過哪些書?”
陳嬌娘目不識丁,還讀書。
這個時代的書是比金子更貴重的東西,且大多為各底蘊家族的珍藏不傳之物,有錢都沒處買。
聽他還“哪些”,好大的口氣,一般人能夠精讀一本通解便已是祖上冒青煙了。
就算是陳嬌娘其父也只收藏了兩本——詩經,禮記。
但若說沒讀過書,豈不自暴其短,考慮了一下,陳三中規中矩道:“僅詩經與禮記。”
“呵,可曾熟讀?”
“熟記耳心。”
“陳三,那你便清唱一段詩經的關雎予我可好?”他的笑意輕緩,如冰石相擊,令人心悅神怡。
陳白起目瞪口呆看著他,想她正滿腹陰謀論,卻不想他冷不丁地竟會提出這種要求,所以說……她這是被人給調戲了?
國風·關雎是詩經中的第一篇詩歌,亦是一首表達男女戀愛的詩歌。
讀過或聽過的人一下都靜了下來,而戚將軍則瞪圓了虎目,側頭詫異地看向神秘人——要說各國青睞他的貴女王女何其多,環繞他身邊的皆是瑰姿艷逸,若論容貌,陳三亦只不過中等姿色,何以會突撩他興趣?
當真怪哉。
戚將軍收回視線,將目光再轉向陳三,此時他眼神已遽然轉變,有著審視與冷意,仿佛在等待她會如何處理。
眼下情況有些難辦了,若她斷然拒絕就會給人留下一種不識好歹的感覺,可若頎然接受,又變成趨炎附勢的諂媚小人,陳白起暗嘆——在彼此身份不相配時,哪怕是貴人的一時興趣,對身份低賤之人亦會是一種災難啊。
她沉默凝眸沉吟許久,才莞爾一笑:“陳三曾聞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陳三亦對此樂章甚之,今也貴人喜愛,大義正音,陳三便以詩會知音。”
陳白起的話可以理解為,我曾聽聞師摯太師演奏的關雎,名賢秀士至名曲終了,仍舊對此優美樂章回味無盡,關雎乃是大義之樂,她也愿意用此章會知音。
此話一出,便將神秘人故意拋出的曖昧低俗硬生生掰高了一個層次。
咱這不是樂姬所唱的靡靡之音,咱這是能夠受到天下名賢秀士意猶未盡的大義之樂!
神秘人明顯怔愣了一下,接著雙手掖掌,便是更加愉悅爽朗的笑聲傳出:“好,好一個知音,卿之樂,必然是不同的,請。”
戚將軍聞言亦笑了,他目含頎賞地看著陳白起——此子甚是聰慧,不拒絕,卻將男女的曖昧轉化成一種思想文化的交流。
旁邊挨近所能聽到兩人對話的陳氏商隊奴仆,皆目露震驚,像從來不曾認識的眼神盯著陳白起。
眼前之人,跟他們所熟知的女郎,簡直跟變了一個人似的,雖然他們多不識兩人言談何物(普遍僮仆奴皆不識字),但卻知道趙軍因為女郎而面悅顏色。
春秋戰國關雎的版本陳白起不知道,但它在現代卻被多位著名歌唱家演繹過,其中有一首的音律十分符合戰國時期宏偉大氣、哀而不傷、樂而不淫的林籟泉韻。
她抬頭仰望上空,看著長虹落日,風起,寬袍浮起漣漪水紋,長發側辮于耳畔,露齒一笑,小巧柔美的小臉映著暮光,似仲春三月桃花之色,歲月靜好。
那一刻,所有人都靜了下來,仿佛天下之間,像枯樹一樣沉寂著。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少女柔嫩的嘴瓣張合,有別于男子粗曠野性的聲音融入聲惑,清靈空洞的嗓音帶著一種清遠、神秘的意境,婉轉的曲調變化要像曲線那樣流暢而無痕跡。
一開口,她便牢牢抓住了眾人的耳朵,叫醒了他們曾經向往、或思慕的年少輕狂,美麗的女子啊,我為你思狂輾轉。
白衣少女微微低下頭,靜謐的側面輪廓帶著一種委婉含蓄,情意深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首詩歌的曲調是所有人都不曾聽過,哪怕是戚將軍跟神秘人聽慣宮章華樂,亦為此曲而陶醉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