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場面一下變得混亂擾嚷了起來,如同陷入夢魘之中,姬韞、姒姜與巨等人表情慢慢地開始變幻,似驚似愣似瘋似怒,他們像是被隔絕于另一個世界的人,地面飄升而起的紅色獄焰鬼頭張大嘴巴朝他們襲去,他們當即面露驚駭地揮刀相向。
趙軍則五官挪位,紅著一雙眼睛抱頭搶地,聲聲撕心裂肺的慘聲令人毛骨悚然,單虎本貼身保護著公子滄月,但此時眼中卻似根本看不到其主公身影一樣,他瞪著一雙眼睛,眉毛一根根豎起來,臉上暴起了一道道青筋,憤怒地盯一處空氣,無聲嘶吼著。
而公子滄月倒是神智清明,卻無端被陣中紅繩鈴鐺給綁手綁腳捆縛起來,高高吊懸于半空之中,此時正一臉陰鷙恐怖著面容,蹬腳拽臂拼命掙脫著。
眼前的一切一切都變成詭異而扭曲,猩紅壓抑的色彩,原本該存在的風聲與蟬聲都消失匿蹤,充滿血腥的空氣不時擴散著刺耳慘叫聲像小針扎進骨頭里,似生命的最后掙扎。
一瞬間,仿佛整個世界迅速土崩瓦解,結界咒陣于邊境漸興濃霧,如腐爛的尸體上流出來黯黑冰涼的血,蜿蜒覆蓋了天與地。
光線漸漸變得剝晰迷離,空氣變得潮濕而陰冷,樹木和泥土的皮膚開始潰爛一般,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味道。
整個陣法結界內,唯有一人是正常,且能夠活動自如的,那便是陳白起。
不對,應當還有一人,便是啟動了陣法的后卿。
陳白起眼見這一切,哪還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她表情像被拆解了又重新組合在了一起,透著幾分扭曲跟古怪:“吾以為……至少目前為止吾已然成功阻止了你,卻原來……這一切不過皆為你事先設計好的?”
她的語氣像刀片刮過粗礪的石頭,每個字都透著一股子尖刺利銳。
后卿神色似幽潭深井,怔靜地凝注著陳白起,那目光中有一種出乎意料的詫異,更有一種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難以言喻的惋惜。
他詫異的是,其它人皆陷入陣中不可自拔,她竟能夠不受“幻陣”、“迷陣”跟“斗陣”的絲毫影響……
老實說,他生平閱人無數,卻是第一次遇到這般……特別而具有風骨之人,所以他感覺十分惋惜,這樣的人竟為了滄月軍抑或是為了區區一座庸貧的平陵縣如此地忠貞犧牲,而無法將其勸降留之已用。
后卿看人一向看其內骨神秀,如哪一種人會經不住紅塵誘惑輕易動搖,哪一種人如鋼鐵般意志堅定,他一眼便可看出。
而正巧,眼前之人,便是那種木人石心,哪怕你驚濤駭浪襲來,他亦統危坐如故,若無所聞。
此人甚善,只惜非他同道中人,不可留之。
“爾很厲害,目前為止吾從未遇見過比爾更難纏的對手,只是爾們太高估吾之的野心,吾本不打算一口食個大胖子,是以此趟不為平陵縣攻城,只為殺一人罷了。”
他之話坦然道出一切實情,事已至此,想必亦毋須再隱瞞了,陳白起嘴角不禁溢出一絲意味明的笑意。
是啊,一開始他們都以為趙軍這支潛伏部隊是趁著前方戰事吃緊打算從后方突擊,來個里應外合攻陷平陵城的,是以所有的設想都圍繞著如何阻止跟冒險剿滅敵軍而施展計策。
他們“以為”趙軍潛伏部隊如此謹密、陣法布置如此宏偉自是為了攻城,實則,他所做的一切,故布疑陣的一切一切皆是為了達成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引公子滄月上勾。
為此,他不在乎有多少人犧牲,有多少人前來阻擾,他不惜一切代價,花費的心思哪怕是犧牲掉趙軍的全部精銳部隊,亦要將公子滄月引入局中。
他的心計太綢密,也太狠絕了!
陳白起道:“爾如何確定他一定會來?”
“他自然會來的,吾先引起其懷疑,再借前線推波助瀾,計有千百,路有八達四通,總有一步會成功吸引他來到此地,雖說任何計劃都無法避免出現意外……沒錯,因爾出現而引發的意外,雖令過程多了許多波折,并因此損失了不少戚冉培育出來的精銳部隊,但事情仍舊順利地達到吾之預期。”后卿看著她,眼中煥發出了不一樣的神彩道。
“后卿,吾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死于爾手的!”陳白起抬起眼瞼,此刻的眼神冷靜得可怕,一字一句道。
后卿沒將她的話放進心里,他緩緩勾起嘴角,伸出一手:“爾之膽識與機智無一不超群出眾,吾很頎賞你,來吾身邊吧,但凡滄月公子能給予爾的,吾皆能給,甚至更多。”
“感謝賞識,可惜吾一身不侍二主。”陳白起無視他伸出的橄欖枝,干脆利索地拒絕。
后卿似乎早知這種結果,他收回了手后便笑起來:“爾主?哈哈哈……那吾不妨試試此主是否真值得爾如此忠誠地效忠了。”
后卿這人偶爾脾性會有些陰晴不定,特別是被人拒絕的時候。
他收住笑后,視線移向公子滄月,一揮袖便拆開了陣法中間的隔膜,一直處于被隔離狀態的公子滄月余光一瞥,便看到了前方兩人了。
后卿似十分有趣地頎賞公子滄月此刻狼狽的模樣,他道:“公子滄月,如今楚國如日落西山,爾之皇兄于奪位后便卸磨殺驢,對汝更是絲毫不念手足之情驅逐丹陽楚都,爾當真還要忠心效命于他?”
公子滄月莫名陷入詭陣,一時掙脫不得,卻仍保持著冷靜心態應對,他對后卿的話嗤之以鼻,冷漠薄透的眸光射出輕蔑之色:“后卿,楚國于本君乃固之根本,汝想讓本君棄國保命,爾休想。”
“噯,早知卿說服不了公子,此番作態倒也是枉作小人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此話倒是至理名言,既然如此,某亦不再多費口舌,只是這一次,公子恐怕不會再有上一次的僥幸了。”后卿攏了攏袖擺,逐漸隱下笑容,繼而慢條斯理地問道:“公子可知此地為何處?”
公子滄月緘默不語。
好在后卿亦不需要他回應,他語氣徒然放低,像在分享一則秘密一樣興致勃勃:“此處名為亂葬崗,公子且不知此處死了多少被楚人埋葬屠殺的中山魂吧,而如今,冤有頭債有主,這些一直不斷瞑目安息的怨魂一旦被放出,便會尋著爾身上流淌的罪惡之血,朝爾索命討債來了。”
公子滄月耳力不錯,所以將他的話一字不落地聽入了耳中,他雖不信鬼神之說,卻也只覺一股子陰涼之氣從腳底躥到頭頂。
這時,突然似稠墨般暗紅近黑的地面咕咚咕咚冒著粘性氣泡,不一會兒便浮出許多幽綠的鬼頭,這些鬼頭無面無發無眼無身,只剩一個圓轆轆的腦袋,卻不似實體一般質感,微微透明,它們張著一張黑森森的大嘴,神色猙獰可怖地朝著公子滄月方向襲去。
公子滄月瞳仁一縮,奮力掙扎卻感覺捆在身上的紅繩越縛越緊,根本無法躲避或阻止。
這一顆顆鬼頭帶著一身綠慘慘地陰煞之氣,呼呼作響,于空氣中飄來蕩去,拖動長長的尾巴,圍繞著公子滄月四周,就像隨時準備將他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地撕了下來,血一口一口地啖盡。
“嗬啊——”公子滄月不堪其擾,胸腔處暴發一聲氣喝沖天,而這時,一道從空中跳躍而下的身影以一招“大殺八方”氣勢磅礴將四周旋舞故意騷擾逗弄的鬼影斬散,然后身軀昂然挺直,以一劍一人筆直不屈地擋在了公子滄月前方。
公子滄月一震,看著似霧被斬散消失的鬼影痕跡,驀地低下頭,盯著不遠處背對著他而立的少年背影,眼底充滿疑惑跟怪異。
見假“透”終究還是出手時,后卿分不清楚心底究竟是何想法,他撣了撣衣擺,眼角輕佻蘊染出幾分寵溺,他道:“透,先前做戲已達到目的,毋須再偽裝了,你且莫忘了,當初爾隨某一道出征,想必公子滄月早已見過爾之面貌,眼下細一回憶,哪怕爾做得再多,他亦必不會再信了。”
陳白起聞言怔了一下,但很快便領悟了他究竟在說什么,頓時黑下了臉。
這個顛倒事非黑白之佞臣!
而公子滄月本對“透”挺身相救一事本就存在著某種難解的懷疑,畢竟此人與他非親非故,此番作態并不符合常情,如今聞后卿之言,只覺先前少年之面容模糊,經他這般一提醒,再加上“透”這個名字多少熟悉,頓時好似便憶起了什么。
當初兩軍對壘,隔著一距離,那時的透戴著頭盔又穿著厚重鎧甲,令少年瘦長的身影亦魁梧高大的幾分,其面容模糊但隱約可窺其姣好雪白,乍一眼下的確不好認,但他卻是記得后卿的確有一隨扈親信喚透,如今前后事情一番聯想起來,其面容倒也清晰明朗幾分。
所以……此人確乃后卿之隨扈“透”?先前的一切只不過是為了引他等入局,故作姿態?
雖說按道理事情該如此推斷,但因著此話是從后卿口中曝光,是以公子滄月總又揣了幾分其它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