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樊籬幽遠的視線一直留在灼灼奪艷的梅花溪林間,梅花亂落潺潺水面似紅雨,他突然出聲道:“白起可知,這梅之品性?”
陳白起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便曬然一笑:“愿聞其詳。”
“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他張嘴空洞地念完,又揚睫望向上空,晴空碧藍無云,笑得寂廖而無奈:“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這詩,倒是樸實無華啊。
既表明其不慕虛榮,不與百花爭春,在寒冬就孤傲挺立開放,亦彰顯其傲氣,它的與世無爭使它胸懷坦蕩,一任群花自去嫉妒!就算淪落到化泥作塵的地步,還香氣依舊,堅貞不屈,也不會趨炎附勢,而只會堅守節操的決心。
陳白起細細品味一番后,暗自搖頭失笑,這又腐又酸的詩……還真是將他這一生平經歷給形象地表述了出來。
年少得志,孤高雅潔,卻無栽培,只能“寂寞開無主”,青年落魄,處于惡劣環境之中,風雨交加,倍受摧殘,命運多舛,實在令人深深嘆息。
想來柳樊籬并不知道,其實陳白起早已通過系統了然他的生平過往經歷,這才以梅感已抒志。
他原本該一心失落遺憾這將死之軀無可奈何,可眼下既能茍活,這人便又有生了別樣“野心”,開始吁嘆過去的往事了。
這年代郁郁不得志的士人海了去,倒是多柳樊籬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但其中沽名釣譽的占多數,如柳樊籬一般有才有特技的倒是算少數了。
陳白起抿唇笑了笑,嘴角彎起一道靜謐安好的弧度:“柳叔,可有棋?”
柳樊籬頓了一下,似從往事的斑駁回憶中剝離了出來,他斜過眼,略感興趣地瞅著陳白起:“白起懂棋?”
他這好友之女當真與眾不同啊,若是旁人聽他這般說了,定會安慰勸撫幾句,或者疑惑詢問幾句,她卻只是問他要棋,此舉是為何意?
“懂一字顯得太高端了,白起只會下罷了。”陳白起挽了一下寬垂袖擺,露出細白纖弱的手腕。
“呵哈哈,來,且試一試白起的話可有幾分真。”柳樊籬笑了,這話一語雙關。
陳白起神色如常,只當聽不懂。
擺上墨石棋盤,經緯分明,陳白起執白子,柳樊籬則執黑子。
兩人此刻靜緘默,你一子,我一子。
籬笆院內,徐風吹樹,樹搖梅蕊顫溢,暗香浮動。
臨近初冬的白陽,透著幾分雪意,那般清凈純然,令空氣煥然一新。
“柳叔,落子這般沉穩而謀定,想來心中早有一番天地。”陳白起出聲道。
柳樊籬人如棋一般,穩如山,卻計計相連,環環相扣。
“白起,落子卻利落而干脆,卻自有一番天開劈地之豪爽。”柳樊籬道。
陳白起人卻與棋相反,看似溫婉良善之人,但每一步都似要披荊斬棘般鐵血冷戾,令人不寒而悚。
“白起只愿活在當下,柳叔呢?倘若能夠活著,倘若能夠有一番新天地,你可愿……復活?”陳白起斜光瞥向他。
柳樊籬一時竟有些好笑,他這小侄女看著年歲不大,但字字句句都像小老頭一樣飽含玄機,令他就像與同齡人談話一般并無隔膜代溝。
但聽了她的話,他又似有了一些觸動。
倘若他能不死,倘若他能夠活著,他接下來的生活,該如何繼續?又能如何繼續?
陳白起不待他回應,又道:“方才陳叔對梅的品性看法自有其獨到理解,但白起卻不愿茍同,陳白起認為……”
“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盯注著不知何時已抬頭震驚地看著她的柳樊籬,一字一句道:“——她在叢中笑。”
陳白起眸似寒漆,輕然一笑,卻令柳樊籬似看到她屹立于一片山花爛漫叢之中,凌寒叱詫傲笑風云。
啪!她放下最后一子,棋盤亦定了乾坤。
這一局棋結束,陳白起棋差一子,而柳樊籬卻覺自己棋差一生。
他惘惘然地盯著棋盤,久久不曾發出一言。
“柳叔,若楚國掃清籠罩于空的陰翳,改天換地,汝可愿為新主出仕?”陳白起神色一正,以官語鄭重詢問道。
柳樊籬深吸一口氣,一局后,他眼底疲倦青色更重,他苦笑著撐額搖頭:“若能變,若能變恐怕到時亦毋須吾這種早已時過境遷之人,只不過……心中不懣不憤,吾這副殘軀總歸舍不下,舍不下啊……”
終于聽到他的真心話了,還真難得。
柳樊籬的意思她懂,他遠離朝堂十數年,早已脫節,又拖著一副病軀,眼下回歸恐怕有心而力不足,但早年那顆為國報效、鴻圖大志的心,卻又按奈不住了,他兩難啊。
當然,他的顧慮與踟躕對陳白起而言,都覺得不是根本問題,問題是,他缺少一個機會,若有一個好的機會擺在他的面前,憑他這氣節跟抱負,哪怕爬他也會爬回去的。
對于自己成功誘拐到一名高能人士一同為主公效勞,陳白起感覺自己還真是良臣一名。
只是不知道滄月公子知道之后,會不會亦會高興呢?
陳白起盯注著手旁的那只茶杯,茶杯乃碧青色,杯底點綴一尾白身紅尾鰭的金魚,映著碧波蕩漾的茶水,似在恣意游蕩一般。
只是,他此刻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