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月大軍的部將孫鞅、勛翟,舊部孟獲、張君等攻破徐州后,便轉停歇下攻勢,于徐州盤桓數日,不日,滄月公子領大軍而致,那浩浩蕩蕩的軍力一補充,便是如洪水破閘勢不可擋。
然,滄月公子卻并沒有第一時間進行趁勝追擊,而是抑止住了勢頭,不顧一切眾人反對,派人去了丹城,上表訴請。
內容大抵如下:倘若楚陵君能夠憐憫蒼生天下,愿自動退位讓賢,便可穩當一國之伯孫爵候,食朝庭之俸祿,并可于楚國境內任意挑選賜封一肥沃之地。
然,他若不肯聽勸,執意孤行,那么當大軍抵達楚宮之時,便是他身首異處之時,愿其好生斟酌考慮。
此番上表分明已留給楚陵王一好大的情,滄月公子到底還是給了他最后一次機會。
只是,楚陵君親拆此信后,勃然大怒,卻是不知悔改,不聽勸誡,直接將信帛撕破成片,他眼睛通紅,如染血一般充滿深淵惡意,他從御隨身上抽出一把煁光裎亮的寒劍,提劍便朝楚宮一偏僻卻禁守如金固的內宛一所沖去。
一沖入宛落內,他見人便是提劍就砍,噗哧,鮮血染滿了整座宛落,慘鳴咒罵聲不絕,然,楚陵王卻是嘶聲猖狂大笑,棲息于樹椏間的雀鴉驚蟄撲楞著翅膀,惶愴逃離。
守在宛門的御隨們,面無表情,但心中卻閃過一絲不忍。
這宛落并非楚宮中人所居住,乃是羈押著滄月公子外家一眾百來口,眼下楚陵君被滄月公子徹底惹怒,失了理智,竟不顧后果將人質盡數斬殺而亡,如今,一切皆已不可回頭,這兩位大人,怕此生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了……
果不其然,遠在徐州的滄月公子在聽聞外家全部都被楚陵君喪心病狂地殺害之時,他整個人如臨妣考,面色慘白跌坐于席位。
孫鞅、勛戳等人皆不忍地看著他,亦是面色哀痛,他等本不欲將此則消息告訴滄月公子,然,他等又怕主公因顧念與那楚陵君自小結宜的兄弟情,再次不愿下狠手,便只能如實稟報,借此希望能夠讓他下定決心,令他看清楚,如今的那楚陵君早已非他當初認識的人了,而是一個徹頭徹底的瘋子。
是夜,滄月公子摒退了所有人,獨自坐于徐州一籬架院中的石桌上獨酌。
初冬的月光,又清又冷,淡淡的,柔柔的,如流水一般,穿過籬架靜靜地瀉在地面,將地板點綴得斑駁陸離。
石桌上擺著七、八個空酒壇子,他一壺又一壺地澆灌著,醉眼朦朧,但面色越如冰封一般發寒。
陳白起步履輕慢地走到他的對面,不請自來地坐下,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見他不知是發現不愿搭理她還沒有發現她的到來,只顧飲酒,便只能自已出言。
“公子,可是醉了?”她輕聲問道。
滄月公子答:“沒醉。”
陳白起挑眉,好吧,一般喝醉了的人都會說自己沒醉,她這個問題算白問了。
“……公子,可是覺得傷心了?”陳白起柔聲問道。
滄月公子聞言掩下比女子更濃密纖長的睫毛,嘴角逸出一絲苦笑:“呵,傷了。”
陳白起一愣,這倒是誠實得緊。
陳白起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陰陰翳翳的月光投射在他的五官上,朦朧而陰影,令人辨不清具體神色,只是,她覺得這話卻有些不好接下去了。
她接不下去,但滄月公子卻不打算將這個由她開始的話題就此結束。
“陳三,你可是來安慰本君的?”滄月公子抬眼,眸深似有璀璨的光。
陳白起默。
她的確是來安慰他的,只是這一半是她本身的意思,一半卻是被其它人給硬推送上來的。
他們這群人只負責上刀切除毒瘤,讓人痛得不得了之時,卻要讓她前來敷藥治痛,著實太陰險了點。
這番重任,她怎么就愿意擔下呢?
“嗯。”陳白起亦替自己倒了一杯酒,送在唇邊,含糊地應了一聲。
“那白起,打算如何安慰本君呢?”滄月公子擋下她的酒,然后支頤偏頭,那細碎的月光躍于他發間、肩上,那副如發光的月下美人慵懶迷醉出奇的誘人。
陳白起被美色迷煞了一瞬,但很快便定了定神。
這樣神色與神態的滄月公子,她倒是第一次見。
這種感覺怎么形容呢……唔,陳白起想了半天,就像平時總是服裝革履、戴著眼鏡的骨干精英份子,突然脫了眼鏡、西裝與假正經,松開領間露出胸前肌膚,大膽而肆意地跳脫衣舞的妖男……呃,等等!
她究竟在想什么啊。
陳白起撫額,只覺得這種醉話還是不與他認真計較為好,于是,她便順著他的話,敷衍道:“那公子,可有什么好的建議?”
滄月公子似笑了一下,那冷清似雪的斜長眼眸,與那酡紅旖旎的面頰,形容一種強烈對比的美感。
“陳三……過來本君身邊。”
陳白起沒動。
“白起……過來本君身邊。”
見陳白起沒反應,滄月公子再喚了一聲,只是他喊的不再是陳三。
滄月公子很少喊陳白起的字,因為喊字的一般意味著關系較為密切。
而正因為喊得少了,是以聽著比較敏感。
他喊“白起”時,就像將“白起”二字含在嘴里咀嚼出了甜意后再哺喂進她的耳朵。
陳白起只覺耳朵子都軟了一下,她嘆息一聲,起身走到了他的側身邊,再次坐了下來。
她一坐下,滄月公子的酒氣便突然撲噴而來。
陳白起反應很快,腦袋朝后仰去,滄月公子持續逼近,他盯著她的眼睛,不放過一絲余地,就像隨時準備鉆進她的瞳仁之中。
“陳三,本君需要你的安慰。”
這是醉話吧。
陳白起推起他,無奈地一再應聲:“好,好,安慰。”
滄月公子推開了她的手,在陳白起反應不及時,卻是下一秒張臂,以一種缺乏安全感的擁抱方式,緊緊地抱住了她。
安慰?抱?
陳白起僵直了一下。
滄月公子在將她抱住后不算,還將她垂落的雙手抓住,自行動手環抱住自己,仿佛一個冷得受不住的人,只有這樣才能好好地汲取她身上傳來的暖意溫度。
“白起,抱緊些。”
陳白起適應后,放松了下來,便如他所言用力了點。
“再緊一些。”
陳白起眸光落下庭園,便再施上幾分力。
滄月公子將頭深深地埋進她的頸窩中,鼻息噴進她的衣服上,起先是一種溫熱之意,但沒隔多久,陳白起卻感覺到一種濕涼之意慢慢從她的衣服浸入貼在了她的皮膚上。
她蹙著眉,環抱的姿勢略變了一下,一只手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撫摸著他僵硬的背脊。
或許是她的沉默令他感受到莫到的傾訴欲,亦或許是她的動作令他心中翻江倒海的痛苦終于有了宣瀉的渠道,他開始說話了。
“陳三,本君的父王與親身阿姆都死得早,在還沒懂事時,便是外祖父一家收容我、教導我……”
“在外祖父家中,家中的兄弟姐妹、叔舅親人都對我照顧備加,樣樣以我為先……”
“幼時,阿岳(楚陵君)很是聽話,亦很乖巧,他常常出宮來外祖父家找我玩耍,盛夏,那時二舅舅總會準備冰菓漿給我與他,隆冬,大舅則會拿出貴重的裘衣將我等裹得厚實,讓我們去雪中盡情玩耍……”
“那段日子,是本君至今為止最快樂,最無憂的日子……”
“慈愛的外祖父一家,友善和睦的兄弟,任性自在的生活……”
“如今,我什么都沒有了……我什么都沒有了……”
“我連這個在世上唯一僅存的一個親人,都保不住了……”
“為何,他會突然變得如此地陌生?”
“陳三?你答我,為何他會變成如今這番面目可憎!”
從一開始的平穩、到后來的向往輕快,再轉變成慷慨質問,到最后,滄月公子垂著頭,雙手卻緊緊地抓著陳白起的雙臂,嘶啞凄喊:“陳三……你不是來安慰我的嗎?如今,你快安慰我啊……且讓我能夠平息心中那如火燒般的痛苦……”
陳白起被他搖晃得動了幾下,聽著他借醉意,將心中隱藏至深的話語這樣胡亂地嚷出來,心中亦是一陣澀澀。
他最愛的親人互相仇恨,如今他的親弟弟將他的外祖父一家送上了絕路,這便是逼著他親手殺掉自己在這世上唯一僅存一個親人,這樣的決擇,根本沒有讓他決擇的余地,他已被逼入絕境,只剩一條路可走,自是痛苦不堪。
只是這種痛苦的滋味,別人或許聽了見了感受了卻只能嘗出這其中的一、二分,而他卻必須獨自嘗足十分。
陳白起低下眼,張嘴不語,卻輕唱道:“銀色小船搖搖晃晃彎彎,懸在絨絨的天上,你的心事三三倆倆藍藍,停在我幽幽心上……”
夜間,氣氛溫柔、親切、安寧、曲調平靜、徐緩,舒緩輕柔的哼唱,仿若天籟,她那虔誠而優美的聲音,就像一只溫存安慰的大手,將不安而遍地瘡傷的心輕輕地抱攏了起來。
陳白起清唱了兩遍,利用“聲惑”的效力,滄月公子已漸漸平靜了下來,呼吸順暢而平穩,醉意已上頭,神智大抵開始渙散了。
而就在滄月公子半睡半醉之間,陳白起面臨夜色而視,語氣空渺而清澈道:“公子,與我契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