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車行至縣衙門外,望上六階梯,門口處有兩個齊兵守衛。
季老漢先下驢車,便讓陳白起先在車上等候片刻,他去問一問情況,估計是怕帶著陳白起會遭了怠慢,心中過意不去。
陳白起微笑頷首。
陳白起靜默地等了沒多久,便見季老漢搓著手,一臉頹廢苦悶地歸來。
陳白起笑了笑,亦不問他結果,她讓季老漢先于驢車上等著,等她回頭叫他出來時,他才出來。
或許是陳白起的笑容有著鎮定人心的作用,季老漢竟安下心來,點頭表示明白。
陳白起下了驢車,站在縣衙的石梯下,此乃街道位置,過往人流不息。
陳白起背著手,面仰朝著縣衙大門方向,便這樣靜靜地站了許久后,便從附近地上撿來兩塊表面光滑如拳頭大小的石頭,一手一只,兩石相叩,輕一下重一下,卻是有一種輕快的節奏。
這時,已有不少人停駐下來,都好奇地看著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陳白起望著衙門方向,袍下生風,一個橫指便著街道,張開嘴,朗聲清唱道:“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當下流行弦歌,這般言唱的方式,眾人一聽陳白起的聲音與脆石相擊的節奏相呼應,只覺得耳目一新,便紛紛停了下來。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莫河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陳白起的聲音隨著歌詞的感情轉變而百轉千回,她又唱念道:“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這些歌詞摹寫的是伍人被征兵時耶通爺,指爺爺,母親,妻子與孩子相送別的慘狀,第二段自是傳達伍夫心中的訴苦,這些情況都是貼近這幾年齊國征兵的現況,原鄉縣城中不少人聽后,相當大部分人感同身受,不禁都融入陳白起所唱情景,濕了眼眶紅了眼。
陳白起面色淺淡,卻有幾分悲天憫人之感,她兩石重重一叩,如重鼓鳴耳:“邊庭流血成海水,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趙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邊庭,即邊疆,血流成海水,形容戰死者之多,這里講的是家中缺了主勞力的艱難與困苦,亦表明伍夫上了戰場九死一生的境況。
陳白起再道:“且如今年冬,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生男埋沒隨百草。”
此詞一出,竟不少人抹淚痛哭了起來,那抽噎聲確也悲苦。
這詞可算唱出了他們普通貧民的心聲,可不是嗎?
本來家境便窮苦,縣中的賦稅卻日愈加重,生兒拉出當伍夫,不如生女兒還能夠嫁了人,不必隨軍死后賣入亂葬崗之中,尋不回尸骨。
聽了這歌詞,最難過莫過于剛失去兒子的季老漢,他撫臉悶哭,悲不自已。
陳白起聽著四周的哭聲,微微壓低眼眉,她清朗而干凈的聲音融入那悲泣之聲,咬字入骨般唱念道:“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此詞一出,引得齊聚于前的眾人,一時心中大慟,淚流滿面,哭聲不絕于耳。
語雜歌謠,最易感人,愈淺愈切。
這篇陳白起念唱念之詞,非詩非句,乃民歌的接字法,通俗口語,以便不識字之人亦能夠直觀聽懂,她這般字字如貫珠,朗讀起來,鏗鏘有力,卻又優美動聽,簡直直沖人肺腑,難以抵擋。
此時,那守門的一衙差也聽入了神,特別最后一句,直刺心口,不禁淚含盈眶,怔忡不已,但另一衙差卻相對理智許多,他眼神驚異,見衙門前一片哭聲的情況著實詭異,本想驅趕走陳白起,卻又見陳白起氣度不凡不似尋常之人,怕一時沖動得罪了哪路神仙,便一直猶豫著。
后來,見他出口成章,句跡風雅,心中更是敬畏,他上前客氣道:“這位郎君,不知前來衙門何事?”
陳白起看了他一眼,卻搖頭:“無事。”
衙差懵了,這叫無事?他無事便是專程跑來衙門前弄出哭聲一片?!
陳白起嘴上雖說無事,但神色分明帶著事。
她隔了一會兒,便又繼續將剛才的樂府詞復唱了一遍。
見漸漸聚攏在門邊來哭的人越來越多,這衙差只得忙擦汗,如今他想驅趕走這少年怕也難成事了,他身后可站著一大批哭紅眼的群眾,不過,他眼尖瞄到了停在一旁的驢車,若他沒有猜錯這車中有一老漢方才好像來詢事,關于戰死伍夫軍中托衙嘉獎津貼與減稅一事。
他腦子一轉動,聯想前后之事,好似猜出了什么,只覺情勢再這樣鬧下去恐怕不妙,連忙沖入衙門,事詢了魯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