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力再大,也得扛住。
陳白起知道躲是躲不過了,于是調整了一下神色音容,出聲了。
“奴婢陳蓉,見過諸君萬福。”
陳煥仙的女聲經過陳白起刻意咬字壓韻,清亮而溫和,如琴簧樂苼于月下悄然奏起,引人傾聽。
有人說,聲音可以是一種力量,一種誘惑感染的力量。
“奴婢陳蓉,早前遇匪逃難,不慎摔傷了頭部,導致行動不便,一時反應遲緩,此番方見失禮了,望諸君原諒。”
混暗而朦朧,似覆了一層糜麗粉色紗布一般,陳白起纖頸秀長,高高昂起,她撣開寬大而綺麗繁重的衣袖,伏身于車,背脊起伏的動作優雅而穩重,如樾麓山巔的白鶴于松云之間展翅,亮聲鶴唳,鶴盤遠勢投孤嶼。
士人講求一種從容不迫之態,亦頎賞于此。
此女儀、聲、禮皆可圈可點,非俗婢也。
衛溪冷峻峭硝的面色稍稍減褪幾分,他覺得有此涵養修為之女,可以給她幾分優待之遇。
“既然你有傷在身不便下車,我亦不強人所難,但你必須誠實回答在下幾個問題。”
衛溪語調很正常,但每個字落下卻錚錚有聲,容不得人忽視。
陳白起知道,若一旦說出有破綻的話,以衛羅剎這般不顧情面之人,說不得直接便拔劍砍來,以儆效尤。
于是,她伏底謙遜的姿勢不變,卻慢慢地抬起了那張“頗有嫌疑”的臉來。
在回答別人問題之時,掩面藏身,行為猥瑣豈不是更惹人懷疑,陳白起深諳此道,為了能夠打消他們的疑慮,她唯有冒險暴露出發下這張面容。
雖然身高、體重、頭發長度等等都跟男版“陳煥仙”的有了變化,但實則屬于陳煥仙的特殊存在,卻一樣不少。
如瘸腿,如傷痕,如神態,如那一雙如霧如風又似湖水般的干凈眸子。
要說這世上的易容術,哪一處最難隱藏跟最容易暴露的呢?
那便是眼神。
所以,陳白起哪怕露出了臉,卻是將眼睫依柔覆半,嫻靜而美好。
衛溪倏地瞇眸,微抬下頜,似盯著她在沉思。
陳白起所居之車廂乃姬妽的,姬妽常年于車內侍客,這車廂內的布置自然是奢美而舒適的,車內有一盞粉布竹罩的燈,上面繡著一副梳頭,曖昧的光線,朦朧而昏暗的氣氛,并不足以令陳白起的那張臉原形畢露,但五官輪廓卻大致清晰。
那是一張十分干凈而蒼白的面容,談不上多艷煞四方,卻稚氣嬌嫩,不過十四、五歲,頭上綁著一圈白布,隱約透著血紅色,因失血的緣故,她裊裊伏姿,不盈一握的小蠻腰,顯得單薄而透明。
男版陳煥仙一米七左右,而女版的陳白起足足縮短了一頭。
周圍的人開始無意識地聚攏,將衛溪與姬妽的馬車里三層外三層圍住,當他們看到那纖骨羽身的少女現身時,都禁不住看呆了。
而站在車廂旁的姬妽將眾人的目光一一收盡眼底,嘴角隱隱噙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顯得有幾分詭異。
衛溪視線于她面目、胸脯、腰肢掃過一眼,便轉開了視線,而握劍的那只手不知覺開始攥緊。
“小兒可是這愚園歌姬?”他冷冰冰問道。
陳白起不動聲色瞥了一眼姬妽,見姬妽蹙眉以眼神示意她承認時,理智卻猶豫了。
姬妽見陳白起沒有回話,她攏起秀眉,艷紅雙唇抿得死緊,忍不住想開口替話,卻被一側的張儀掃過來的一眼給生生止住了。
該死的樾麓張儀!不愧是干過刑獄的,眼神就跟刀子一樣會剜人,姬妽咬牙。
要說這張儀平日里清淡寡漠慣了,但那長久浸落下的寒森氣勢,即使這多年來的修身養性,游寄情于山水,也無法完全剝離開來,因此當他沉下氣勢,一眼亦足以令人心寒。
“不是。”
陳白起終于回答了。
可答案卻并不是姬妽預料的,或者是想要聽的。
姬妽愕然掉頭,看著陳白起,雙眸漆黑,臉一下便沉了。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哦……”衛溪嘴角終于浮現出一絲冰榍般的弧度,目光逐漸看向姬妽。
姬妽就像被縛地靈給震住了一樣,渾身一顫。
若說張儀的眼神刺痛人,那么衛溪的眼神卻是直接能將人給凍僵住了。
陳白起假狀沒看懂這里面的風起云涌,依舊平靜道:“奴婢并非愚園的歌姬,奴婢實則乃淮南流民之女,前不久在路上遇上賊人,恰得姬班所救,想來孤子難立世,想尋一安穩之所何其之難,所幸奴婢幼時跟一游藝習過一門舞藝,方得姬班賞識留了下來。”
她的聲音不急不徐,帶著些許氣虛的輕柔,顯得真誠而動人肺腑。
陳白起的一席補救之話將衛溪那盯注在姬妽身上的恐怖視線重新給拉了回來。
“流民之女?”衛溪與張儀交換了一個眼神。
其余之人皆詫異。
奚女隊伍部分人知曉姬妽救了一個傷女留在馬車中,卻不知其來歷,而商隊之人則完全是一頭霧水,搞不清楚原娓,他們只知,樾麓書院有一弟子出事了,而樾麓山長帶著一群勢大的學生一塊來搜查嫌疑犯,其中一嫌疑犯貌似與姬妽的愚園奚女有關。
此女一死,他們又將懷疑的矛頭放在了這個在馬車上藏頭藏尾之女的身上。
看來,他們不將姬妽的這支奚女隊伍拔掉一層皮,是不會罷休的了。
所以由始至終,無人插話,只神色各異地待在不近不遠的位置靜觀事態發展。
“然也。”陳白起坦然而應。
衛溪倏地一下抿緊了唇。
倒是遇上了。
亡國流民這一層身份雖屈居底賤,可由于近來諸侯國戰事連連,各國苛吏暴政、豪強兼并等導致了流民問題擴大,令人難以印證真偽,所謂流民便是沒有戶籍身份之人。
“可有入籍新地?”衛溪道。
很明顯,衛溪在查戶口了,陳白起知道在齊國對于流民采取了限制、鎮壓和遣返,當然別的國家除了以上政策,如楚趙,另有控制與安撫,入籍新地和修城池設郡縣等措施安置流民,另有一些較為困難的國家,則亦有被硬性譴返回故鄉,或收編,或淪為奴婢、被收為奴仆、入居山林或參加私兵山匪。
陳白起黯然:“曾上報戶籍,卻久久未得回應,城中便住不下了,便于城邊戚山而居,偏山林野獸出沒,又聞倭匪橫行……”
這話可不算假話,流民想在原鄉縣入戶籍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以金銀托大關系,否則只能去流民根據地——淝城。
可這個淝城,如今已是一個惡名昭彰的蛇鼠之窩,一般良民是不愿意投奔的。
這個淝城便是歸屬孟嘗君管轄范圍。
衛溪雖出身士族,卻也并非完全不識人間疾苦,他一時探不出可攻破的疑點,便話鋒一轉,道:“你說你懂舞藝?”
“……略懂。”
“既能讓姬妽留下來獻舞,想來舞技必是不凡,你且舞一段吧。”
衛溪直接一槌定音。
“……”陳白起看著他。
她覺得這衛溪就算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也定是一個不懂憐香惜玉之人。
難怪一直單身!
這時,姬妽終于可以說話了,她臉色不太好看:“可蓉兒的頭部受傷……”
張儀不緊不慢接過話:“頭部受傷,對于手腳的靈活性并無大礙。”見所有人都詫異地看向他,他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毋須跳完整段。”
“……”姬妽無言以對。
不要無理取鬧了!就算是偶得風寒嚴重了,手腳有時候有也不見得能夠跟得上動作,更何況受傷的是頭。
陳白起抿唇淡淡一笑。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惹起張儀與衛溪的懷疑,讓他們盯著她不放,或許是身上的血腥味道,或許是她出現的時機不對,或許是她一開始的行為不妥,或者她真的挺值得人懷疑的。
早知躲是躲不過的了,越躲躲藏藏越惹人懷疑。
陳白起直起身來,偏頭微微一笑,白的唇與黑的眼,稚氣卻通透:“那小女便獻丑了。”
姬妽回頭,滿目驚訝。
陳白起體虛,卻掙扎著準備起身。
一些憐香惜玉者瞧她動作搖搖晃晃,都揪心不已,同時亦拿責怪與不滿的眼神針對衛溪等人,當然都是一些敢怒不敢言之人,衛溪與張儀心硬,直接對此視若無睹。
姬妽立即召來兩侍婢上前,攙扶著她下車。
趁機,她在陳白起耳邊悄聲道:“當真行?若不行,你便裝暈。”
陳白起借著姬妽的力站了起來,聞言,望著她的眼睛,仍然在笑:“只怕一‘暈’,估計明天的太陽便瞧不到了。”
她真沒有想到,自己遭歹人重傷一事,令樾麓如此上心,哪怕將一池清水攪起滔天波浪亦在所不惜。
先前已殺了一個可疑的歌姬了,而她這個可疑的“流民”……如今這命也算是懸在半空中。
姬妽頓了一下,便沒再說話了。
陳白起下了馬車,忍著不適,朝前方的一眾士君行了行禮。
下了車,陳白起的容貌與身段便更為清晰,她長發披散,無扎無束,身穿一件玲瓏長裙,寬大的琵琶袖,交領右衽,兩側開衩,接有暗擺,以系帶系結,領口和下擺上會用紫紅錢繡上丹鶴,風一起,衣袂翩飛,羽衣薄紗如花艷,秀眉杏眼俏佳人身材裊裊婷婷,雖談不上凹凸有致酥胸俏臀,但發流散如瀑,纖腰一束,玉腿輕分,卻身姿挺秀玲瓏精致。
所有人,這一刻都將目光澆筑在她身上,似移不開視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