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白起等人走完后,轉頭對沛南山長道:“山長,這趟六國會盟的事你們插不了手,聽弟子一言,且回去吧。”
沛南山長聞言詫異地看向她的眼睛,從中看出些意味來了,他遲疑道:“你知道這次六國會盟所盟約何事?”
接道理說,一般為了保密跟確保萬無一失,所盟約之內容皆由主盟國到了那一日方會道出,卻不料有些“秘密”早已算不秘密,各國赴會盟主君早已知悉主題,唯不知曉詳要章程罷了。
陳白起頷首,卻沒有直接告訴他內容,她示意入內談。
進房閉門后,陳白起轉過身,盯著沛南山長的眼睛,正色道:“此事煥知略知一二,不過今夜煥仙來找山長要談之事非六國軍事,而是另一件關于山長與壽人的事情。”
沛南山長見她面上笑意晏晏,兩杏眸彎彎似藏光,明顯為提及此事而心情不錯。
不由得,沛南山長面上亦嗌了一絲輕笑:“何事?”
雖心中仍卻六國會盟一事耿耿于懷,但又不愿此刻違她心意,只好順著她了。
陳白起抿笑出兩顆糯米白牙,牽過沛南山長的手興奮道:“這事我已經仔細考慮清楚了。我已經替山長跟壽族找到了一個極佳的定居之所,你不喜歡薛邑不打緊,這個地方我相信山長定會喜歡的。”
沛南山長微怔,下意識問出口:“何處?”
陳白起拉著他走到塌幾旁坐下,然后跟揭開秘密一樣興致勃勃道:“墨家的機關城如何?山長與莫荊交好,自是對墨家的人揣懷著極大的善意,也表示你對墨家亦有幾分了解跟熟悉,如果將來你們跟他們住在一塊兒,定比扎居薛邑更為自在跟安定一些,對嗎?”
沛南山長聞言久久回不過來神,他用一種近似做夢般的口吻重復了一句:“墨、墨家的機關城?”
“嗯哪。”陳白起撐著下頜,笑吟吟頷首。
這個主意她籌謀好久了,從費盡心思幫助墨辨,到后來拼命刷盡墨辨上下一眾的好感,再到后來以一人之力救下墨家弟子上下,她心中便一直有一個未成熟的想法,如今她覺得她有了幾分把握方才對沛南山長開口。
沛南山長終于明白了“陳煥仙”是在真正地與他商議此事,而非只是建議與詢問。
他撫了撫額,失笑一會兒后,便搖頭道:“你啊,還真是想一出弄一出,現在我都不知該如何回答此事了。”
說完,他又看著她,張了張嘴,似有些艱難道:“煥仙,據聞機關城乃墨家駐地之一,乃一處世外桃源,一般人莫說進入,卻是連地貌所在皆為模糊,我雖與莫荊交好,但他卻因守墨家規矩,自不得與外人透露墨家此等重要機密,不過此事他倒也與你的想法曾不謀而合過……”
沛南山長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數年前,他為了我與族人,也曾向墨家的統領肱老請求過,可惜肱老并沒有同意,機關城內歷來只居住墨家弟子,城中隱藏著墨家數百年來積累下的機關秘密,又如何會收留外族之人進入其內?”
陳白起知道,正是因為知道機關城如此隱匿跟易守難攻,她才會有意將壽人一族安置在那處。
陳白起卻目露堅毅跟篤定:“此事我自會想辦法的,弟子眼下已是鉅子令掌印,雖說手無實權卻也有一定的便利,只是在開口之前,我想先咨詢一下山長的意見。”
先別說她為墨辨的肱老他們取得了鉅子令這一天大的人情,僅憑她救過他們許多人的性命這一點,她相信她開口肱老自不會一口回絕。若是礙于鉅子的話,她眼下正要幫著莫成查探當年是誰下毒謀害鉅子一事,若真能查出什么蛛絲馬跡的話,她相信她以此事向鉅子提出收容壽人的要求,應當亦不算難事。
見陳白起言之鑿鑿,聯想起她歷來便是一個言出必行之人,她不會拿這樣一件嚴重的事情、沒有把握的事情來與他閑聊,她既是開口,必是……
“若是真的……那自然是好的。”沛南山長一口應下,他有些激動:“你可知墨家機關城便如同一座牢不可破的堡壘,戒備森嚴,據聞乃墨家歷來鉅子耗費三百年時間打造的,而墨家弟子皆為仁義俠心之輩,自不會對身患異疾的壽人白眼相待,隔離排擠,若能住在機關城中,我想族人們亦應當會愿意……”
陳白起見沛南山長滿意,她便也滿意,她笑瞇瞇道:“那便好,我明日便聯系墨家的人,煥仙定設法如你所愿。”
沛南山長聽到她這樣講,心中一下涌上了許多的情緒,他看著那張白凈乖巧的臉,十六、七歲的少年,似不知世間愁緒與哀怨,但他卻知道,她的心卻比任何人都更加深沉。
但她的這種“深沉”從不拿來應對他,在他面前她總是乖巧而討喜,就像一個尋常的弟子,一腔慕濡感恩之情表露無遺。
有時候想起來著實慚愧,他身為煥仙的老師、長輩,除了當初地書院教的書法與道論之外,其它能教的東西有限,反而是她對他、他的族人與書院付出良多,一言難盡。
沛南山長道:“煥仙,你替我做得著實太多了……”這讓他已有些不知所措了。
可他哪里知道,陳白起在經歷過上一世“陳嬌娘”的事情后,心中其實已經留下了一些陰影,她當初“離開”得太突然,給太多人留下了傷痛,而這些事情她已經無可挽回。
因此這一世的“陳煥仙”她便決定有恩報恩,有報報仇,誰待她有恩、待她好,她便會盡力回報,她不想再空留種種的后悔與無可奈何了。
她道:“替山長做這些事情我是心甘情愿的,如同我效忠孟嘗君亦是。”想著方才樂頤他們都聚在山長這里談話,內容不難猜是與她與孟嘗君有關。
陳白起收起了面上的笑,她道:“山長,你認為如今諸侯國中誰又是所有人都喜愛擁戴的君主?”
沛南山長沒有回答,他知道這句話本就不構成一種合理性,而他也的確答不出來。
每個人的立場與環境不同,只要天下沒有統一大同,那便是各自為政。
陳白起又道:“如今的孟嘗君已然改變了許多,無可否認,對齊他是的功的,眼下齊國君主無能而懦弱,長年的疾病加憂思已令他筋疲力盡,他已整整荒廢了國事數年,眼下想重新拾起齊國大權又談何容易?而齊國公子大多幼稚,大公子與齊王性格相似,二公子幼稚力薄……如今這齊國看似蔚為大觀,實則卻是無人支撐轉眼便會崩塌的沙城,山長以為此時,若無孟嘗君在,齊國將如何?”
說完,她又補上一句:“若孟嘗君不在,反戈以擊,齊國又將如何?”
事實都擺到這個份上了,沛南山長的確也無話可講。
他沉默地凝望一處,道:“你分析了那么多人,那孟嘗君又如何?他若為君為王,齊國將如何?”
陳白起也了解孟嘗君此人,她既不吹噓也不貶低,只道:“他的確有許多令人詬病的地方,但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個真正有能耐在這一局亂世的沙盤中占一席之地的人,這一點山長無法否認,不是嗎?”
沛南山長抿唇角一笑,道:“的確,只他生性太過狹隘與自私,若上頭有一座大山壓著尚會收斂幾分本性,可一旦如猛虎放入深山,想再束住其手腳何其容易,那時,難道你便不怕將來涂炭生靈?”
他的反問并沒有讓陳白起有片刻遲疑。
她伸出一只手,一只纖長而白皙,似沒有受過任何磨難的細白手掌。
她盯著它,道:“我一面割肉飼虎,使猛虎脫囚而登上山頂,同時亦深知虎之習性若一旦入林,便極易傷人傷已……”她抬起眼,五指驀地攥緊:“可放虎者,誰說又不會早已放了一條束虎以咽喉之繩呢?”
沛南山長從她眼中看到了一種深刻的冷靜,這種冷靜是對一切的漠然,如同神人對待罪犯的審判,她的眼中沒有感情只有公正。
這便令沛南山長不懂了,他覺得“陳煥仙”跟他認為的那種想建功立業、名望天下的謀士不同,她對錢財地位,干凈得似無欲無求,從感情上來看他也感受不到她對孟嘗君有多尊崇與向往,他只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種異常的執著。
沒錯,只是執著。
而這種執著,十分有力道,他能感受到,陳煥仙那句“束獸之繩”的言論絕非異想天開。
他若為她道,她便為其廣劈天地,他若逆她道,她便關山困虎斗!
沛南山長心底到底長吁了一口濁氣,之前一直猶豫不決、忐忑不安的心終是安了下來。
他平靜道:“其實齊王曾將公子宣托付于我,令我好生看顧他的安危,并教導他為君之道,至于擺在宮中的其它公子則是用來迷惑、或者是替公子宣擋箭之人,他意欲將他放置在外,好生培育歷練一番,待他將齊國的內亂安定好后,便讓他來接替齊王的位置。煥仙,我知你與公子姜曾為一段時日的室內,平日在書院私交亦甚好,若孟嘗君竊他家國,而他欲復國報仇,你當如何?”
這個現實的問題陳白起自然想過,她難得在這里沉默了一下,方道:“自古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他盡可好生地守著他認為是他家的東西,但若仍舊被人搶走,這只能表示他無守護它們的本事跟力量……”說到這里,她頓了一下,長長嘆了一聲:“我唯盡可能地保住他的性命,無法,新舊接替少不得要沾染上許多無辜的鮮血,我能做的只是盡量減少不必要的傷亡。”
沛南山長聽了這話,一面感嘆陳煥仙關于人性的一面始終不曾減褪,另一面則亦了解她不是一個會輕易改變目標的人。
沛南山長道:“如此樾麓書院已被孟嘗君安插了不少人進來,我已然保不住他了,所以早已將人送回了他父王的身邊。”
只希望你們若還能見上一面,不會是在逼宮的時候……
這句話,沛南山長最終咽了下去,不愿拿這種話來戳她的心。
“如此亦好……”
陳白起也明白了,憑山長的本事不是保不住姜宣,而是他已不打算插手兩邊的事情了。
這或許對別人而言是一種很正常的選擇,兩虎相斗必有一傷,圍觀即可。但以沛南山長的為人與遵君重道的秉性,他這樣的選擇已說明了一種態度。
陳白起其實明白,他會這樣做,很大原因是因為她的選擇……
不過這樣也好,無論是什么原因,她都希望山長與樾麓書院能夠在這團亂麻中置身事外。
不想再提這些煩心事情了,陳白起轉移了話題,她道:“山長,樾麓書院重新開院,只怕書院上下皆事務繁忙,你如何走得開?”
沛南山長道:“到底有些不安心,便也跟過來看看。”
沛南山長說的不安心不只是指擔心“陳煥仙”,也是指六國會盟一事。
陳白起明白地頷首,只是她奇怪:“師兄跟張師便罷,可樂師不是一直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他此番前來是……”
沛南山長好笑陳白起這“明晃晃”、毫不掩飾地向他打聽樂頤的目的。
難不成她以為他是一個會在別人背后嚼是非之人?
陳白起一瞬不眨地看著他的眼睛,那一雙眼睛跟直勾勾地跟會說話似的。
沛南山長瞥開眼,過了一會兒,方陰晦道:“他乃周王國人。”
事實上,面對“陳煥仙”沛南山長發現他做人的底限也開始下降了。
手機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