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幽黑的蒿草叢中再次傳來響動,一陣健步跨林而入的人像夜間集結而來的獸類,齊齊張牙舞爪地一下便聚在了巨的身后。
這些都是他此番帶出來的部落族人,亦是一群狩獵捕殺的好手。
這些人是一群比豬畄族更高大、更具有力量體魄的代表,他們每一個都像已經充足養份成熟的參天大樹,粗獷立體的外表,虬壯的手臂大腿肌肉,磊磊一排對立,便令人望之可懼。
而沛南山長被來者托腰攙扶起來之后,雖說他方才狼口脫身,但也覺眼下情況愈發劍拔弩張,與楚軍的嚴明整規不同,很明顯來的這一批人夾襲著一股令人頭皮發緊的腥風。
他忍住胸口、手臂翻滾的疼痛感和身體的不適,他一面擔心方才無故退避的銀狼再度朝這方伸出利爪,一面又怕這群蠻夷無狀,他冷凝著一張血色盡失的臉,垂著一條傷臂,另一只手小心的護著來者,并一路小步戒備著退后。
看到他這樣護犢的舉動,巨木幽的瞳仁沒有動容,唯黧黑的面容頓感莫名。
這樣一個人,竟還需要一個傷弱者挺身相護著?
衛溪極力撐劍抬起頭,方才一幕他剛好被巨砸倒在地上沒看見,只是他敏銳地感覺到氣氛不對勁。
他此時額發凌亂,嘴角破裂出血,血跟汗不住從臉頰滴落,當他看到沛南山長身后相護之人時,不覺驚聲道:“煥、煥仙——”
巨耳根一動,聽到了他的說話。
煥仙……此人的名諱他不曾聽聞過,并非當世數得上名號的人物。
這時銀狼已從方才嗜血瘋狂獵殺的狀態中恢復過來了,沛南山長的血雖然依舊吸引著它,但比起讓欲望得到滿足的瘋狂沖動,明顯來自對面血統壓制的恐怖更能令它懂得理智跟冷靜。
它垂著尾巴地待在巨的腿邊,喉中時不時嗚嗥幾聲,似警告、似低鳴、又似在退避。
而銀狼的這種前后差異巨大的表現令巨不由得不去探究對方的不同之處。
而在解除了銀狼的無差別攻擊威脅之后,躲在樹后的陳季便跑了出來,當他看到他帶來的騎兵倒地哀嚎一片,死殘過半,頓時既憤怒又心痛,但他也沒窩里反地先去找巨算帳,而是直接將矛頭對上沛南山長。
“好一下樾麓書院!想必這位便是齊國鼎鼎有名的樾麓沛南山長吧,想不到第一次見面不是在文壇盛會,百家講辯之上,卻竟在這樣一個陰暗、漆黑又荒無人煙的地方。”陳季上下打量他一眼,好歹出生門閥世家,文學涵養自比一般門弟更加注重,雖不愿自己面目可惡,但仍舊憋不住氣道:“素聞樾麓從不參與諸侯國之間的戰爭,卻想不到如今山長竟不顧自己當初定下的原則跟書院百年來維持的名聲,最終倒是落得這種狼狽不堪的下場。”
陳季在此之前不曾見過樾麓書院的沛南山長,但耳聞已久此人,方才衛溪出面,陳季雖認出他來,但卻沒想過其身后極力護著的人乃會是樾麓山長,如今人都站他面前了,再加上衛溪的舉止行為,他若還認不出,那倒是笑話了。
沛南山長對陳季的話充耳不聞,他的氣度跟容貌哪怕處于這種窘迫之境,尤能體現其清華之感,而這種漠視的態度與先前衛溪是相同的,陳季氣息一岔,這下真是氣得肝都痛了。
好一個狂妄的樾麓書院!有能耐便拿正眼瞧一瞧他,總拿別人當空氣對待算什么本事!
衛溪撐起身子站了起來,直接便一劍指向陳季,嚴聲厲顏:“閉嘴!休得對我師長無禮!”
陳季只覺眼前寒芒乍露,又見衛溪這一副活閻羅的兇樣,不由得抖了一下。
但當他瞥到一旁穩若磐石的巨時,嘴巴一抿,又忽然有了繼續放話的勇氣。
“衛溪,你們都死到臨頭了,還敢有這樣的底氣啊。”他咬著牙幾乎是將話擠出來說的。
衛溪眼睛一瞇,目光頓時如同實質的劍意射向陳季。
他們的“口頭之爭”并沒有影響陳白起,她甚至沒在意眼下的場面合不合適,直接牽起沛南山長的傷臂,替他檢查傷口。
這條傷臂,便是當初“陳煥仙”咬傷的那只手,除了之前已經好了的傷口,延伸至上的臂彎處另有兩道狹細拉長的傷口,另外……手肘處被嘶咬出的血洞……她頓時便冷下了眼。
那持臂的手甚至在微微輕顫。
這么多的傷,尤其是被咬傷的位置……若無神藥,這條手臂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
可她尤記得,是這雙手一筆一畫地教導她寫字、繪畫,沛南山長的手有多珍貴,它能筆墨橫姿、力定乾坤,它能矯若驚龍、驚艷四座,若失去了它……
陳白起取出藥先拿藥粉他止血,但由于傷口太長,不好上藥,于是她便先又撕一截衣布,將藥粉倒在布上,然后纏裹在他手臂上簡單地包扎,而這個過程中她十分專注且認真,盡管旁邊的人全都一臉怪異盯著她,她依舊按部就班。
“煥仙……”沛南山長由著她處置,但眼神卻略帶好笑復雜地看著她。
沒想到……她真的來了。
不對,看到她那一刻,他想的是……她終于來了。
原來,他的內心深處一直是盼著她會來的啊。
對于如此軟弱且依賴她的自己,百里沛南一時真不知是該自厭還是該難過。
陳白起低垂著眼,密細的睫毛半掩視線,她沒看他,也沒有應他。
“為師錯了。”他軟下聲音,嘆息一聲。
他是真擔心她不理他了。
眾人一聽這兩人的對方,這才明白這兩人的關系,來者竟是沛南山長的徒弟,方才便是他出手將銀狼嚇退的吧,方才的事情發生得太過迅速,他們根本沒看清楚發生什么事情,她便已經救下人,并喝退了銀狼。
之前他們還在揣測跟打量她有什么特別之處,但轉眼間便被這兩師徒的關系給弄糊涂了。
無論在哪一國,他們都有一個約定俗成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身為師父長輩的,竟還會跟一介晚輩當眾認錯?!
陳季聽后有些傻眼了。
主要這人還是樾麓書院的沛南山長啊!
而沒死成、也痛麻木了的楚軍聽得也一臉震驚莫名。
而巨那邊的人,聽得懂中原話的也就那么幾個人,會說的便更少了,所以表現得倒不出奇。
衛溪聽著沛南山長向煥仙認錯,也是一臉愕然。
很明顯,讓自家山長向自己認錯并非陳白起想要的,她抬起頭,問:“山長哪里錯了?”
百里沛南想了想,道:“你說哪里錯了便都錯了。”
陳白起聽到這里,手上正好忙完,她看著他的手,聲音徒然有幾分沙啞道:“山長沒錯,是煥仙的錯。”
錯在她太自以為是了。
她該知道的,她若不來,山長便是會在前頭一直等著她歸來。
也怪她沒有給他足夠的信心,讓他知道,她陳白起說到便能做到!
“其實山長并不了解我。”陳白起看著他,白皙俊秀的面容笑得與世無爭,但眼神卻一點一點變得幽暗深沉。
“其實我并不善良,所有我認為該做的一切都是以自我為中心,我亦并不仁義,為了能達成我需要的目的,我并不在乎背叛誰,我甚至無法正直,因為我的心……是偏的。”
話音剛落,她沒顧及沛南山長與衛溪等人瞠愣的目光,便看向巨身旁的銀狼,目光冰冷至極。
那樣一雙珍貴又溫柔的手,卻因為這畜牲的一口便毀于一旦,她如何能夠風輕風淡。
而銀狼在她的眼神下,一點一點地匍匐趴下,雙耳下垂,渾身顫抖不已,似害怕極了。
“你、你是什么人?”雖然那撕裂的眼神不是對著他,但陳季仍舊心寒了一下,因為在他看來,銀狼便是一頭龐然大物,他所不能及,但眼下他仰望的兇物被人一眼便嚇趴下了,他如何能夠平靜。
他自覺此人古怪,他不再猶豫,對地上的楚軍怒喊道:“還趴著干上去,上去殺了他們!”
衛溪聞言回過神來,立即回道:“你敢!”
傷殘的楚軍剛爬起來,便被衛溪一力踢翻倒地。
陳白起這才看向陳季,盯著那張臉,他身形足夠高大挺拔,穿上鎧甲亦算英挺威武,但一看其面容,杏眼濃眉,膚白唇紅,卻是典型的陳氏偏陰柔長相,她不由得問道:“陳季,陳孛是你何人?”
陳季一愣,在她的目光中,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要說,先前沛南山長跟衛溪這對樾麓師徒傲得很,一直不拿正眼瞧他,這另一個弟子卻打聽起他的來歷,頓讓陳季突感有一種榮幸的荒謬之感。
畢竟這個人,還是能令高傲如鳳凰的沛南山長當眾認錯的人。
不自不覺,受她的眼神牽引,陳季張口道:“陳孛是我堂叔。”
堂叔?
這樣說來,他的父親便是陳父的親兄弟了,難怪長得這樣像。
陳白起點頭,表示知道了。
“好,我記住了。”出于同族、或者是曾經的同族親戚,她不會殺了他,可也不會輕易放過他。
這些人,聚在一起,逼得山長只得以自殘保全同伴離去,這只手欠下的債……就讓她這個當弟子的來討回吧。
反正這世道不講理,你有本事你便來。
陳季看著她那張平靜的臉,頓時氣結:“記住又如何,就憑你們?”
一個殘、一個傷,還有一個……弱?
他當真認為他們這樣一群文弱書生出門會沒有一點依仗?
“煥仙……”沛南山長顰眉看向陳白起,語音意猶未盡。
但陳白起卻先一步松開了他的手,她走前幾步,看向衛溪:“師兄,山長暫時交由你照顧。”
衛溪掃橫了一眼舉劍相擋的楚軍,然后回到她身邊,問道:“你要做什么?”
陳白起聞言,涼涼地垂下眼,道:“山長的手,難愈。”
她的聲音很小,似怕被身后的沛南山長聽見,但衛溪一直專注著聽她講話,自然一字不落地聽入耳中。
他先是怔呆,但隨即神色便當場猙獰扭曲了起來,他上下牙咬得死緊,肩骨抖悚,像一只擇人而噬的野獸,一身的寒戾之氣抑都抑不住。
他深深地明白一雙手于一個握筆縱橫的士人意謂著什么,他無法想象,永遠拿不起筆來的沛南山長,還會是沛南山長嗎?
陳白起伸手死死地按住他,不讓他將這股憤恨之情發泄出來。
“山長尚不知。”她抑著嗓子道。
衛溪聞言,眼睛一下便紅了。
她目光看向銀狼,面上的笑一點一點漾開,但眼神卻墜入零點,細軟的水逐漸凝結成冰。
“總歸是要算的,你護著他,由我來。”
巨一下便擋在了低嗚后退的銀狼身前,若平時有人敢這樣挑釁銀狼,只怕不用他出手,它便早已將人撕碎嚼吞入腹中了。
但現在……它是真的害怕了,雖然不知道它在害怕什么,但巨想,若那人要動手,阿大只怕什么都做不了。
“汝,何人?”巨問道。
陳白起沒有看他,既怕心軟,亦怕遷怒。
她冷淡道:“陳煥仙。”
巨邁步跨前一步,沉聲道:“巨。”
聽到他的名字這一刻,陳白起發現她真的無法再對他無動于衷了。
她抬眸看向他,哪怕不用言語闡述,但那神色與眼神都是與看著別人的不同。
巨一對上她的那雙眼睛,便著實怔忡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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