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他與陳白起站在一起,“陰陽環”受吳長鳩祭法而懸于兩人頭頂,他起初并不在意這“陰陽環”鎖定誰為目標,也不在乎,一來他并未將吳長鳩的放在眼里,再則事情既然已然發生再追究是誰又有何意義?
可如今想來,倘若“陰陽環”從頭至尾鎖定的人是他的話,倒是更順理成章一些。
因為孫鞅最忌憚、最想除之而后快之人是他趙國相國后卿,而非一個已經徹底“改頭換面”的陳白起。
后卿知悉陳白起的秘密,知曉她的身世與來歷也算是一場機緣巧合,可在別人眼底,她的存在是突兀跟來路不明的,這樣的她雖容易引人別有用心之人的窺探,卻也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個。
但由于她出現的時機夠巧,正處于他與對方針尖對麥芒之際,便成為了后者,誰也沒多余心力顧及得上她的存在,這令他多少也能安心些。
后卿意味不明地翹起嘴低笑一聲,拇指與指食間指腹輕碾摩挲著。
既是提前拿“陰陽環”來鎖定了他的位置,這表示他們設定下這個計謀也并非一日二日。
只因“陰陽環”想要綁定一個人的精、神、魂,再根據其行程追蹤也并非是一件那么簡單的事情,在這之前還必須達成三個前提條件。
“精”,則需要一件目標貼身攜帶多年的物件,以焚燒其物剝其精,“神”,則需要目標與“陰陽環”就近接觸半月,附其神,最終“魂”則是需要其目標的一滴血,攝其魂。
“陰陽環”的確足夠神奇,能千里之外追蹤一人行蹤,無論此人如何變化、如何藏匿,都逃脫不了“陰陽環”的追蹤,當然這三個前提條件想要達成那也是比較嚴苛的。
無論是取血還是竊來貼身之物那都是需要近身、親近甚至信任之人才能夠辦成的。
如今孫鞅忽提及此事,并有意引領后卿深思,便是在暗諷他,想他后卿一世神機妙算、七竅玲瓏,到頭來卻還不是愚鈍不察,被自己身邊最親近之人出賣而不自知,著實令人怡笑大方。
后卿既是認得這套“陰陽環”,自然也是知道這“陰陽環”祭法所需的前提條件,他稍一轉念,便明白了孫鞅的邪惡用心。
“高明,的確高明啊。”后卿忍不住拍掌笑贊道。
孫鞅凝了凝眼神,眉宇間的川字沒有松開,似沒看到后卿徹底變臉便不死心一般,他便笑笑問道:“相國便不好奇,這人是誰?”
后卿墨眸似雨后沖刷過一般晴明頤和,他不惱不怒,不急不躁道:“是誰都無所謂,因為比起孫令尹的話,某更信任我的屬下是絕不會背叛某的。”
那番話一出,別說是孫鞅聽后有些反應不過來,怔愣住了,連在老柳樹蔭下的陳白起也十分意外。
她以為……以后卿生性如此多疑敏感之人,對身邊之人只會運用馭人之術進行驅使與拉攏,卻不能做到真誠相待、信任有加,卻沒想不到……是她將人看淺了。
陳白起垂眸一笑,心想,倒是可惜了,若透與婆娑在此,聽了這番話只怕會感動非凡吧。
被忠誠的對象如此信任,是每一個追隨者的最高榮譽,她懂這種感受。
孫鞅此刻的表情不太好,因為事情并沒按他想象那般發展,他搖了搖衣袖,揚起下巴口氣不信道:“相國啊,莫要逞強,你話雖講得這樣篤定,心底只怕不是這樣想吧。”
后卿失聲一笑,拿眼睇他,玉顏不雕無啄,卻唯美如墨畫:“孫令尹,我知道,你是想摧毀我,想令我懷疑身邊之人,卻偏偏又無從懷疑起,最終找不到線索而情緒失控,你想看我慌亂、挫敗、甚至是大受打擊,只可惜一切只怕不能如你所愿了……”后卿微微闔眸,神色安逸而平靜,像是在賦詩一般吐辭:“我猜,吳長鳩這陰陽環能夠成功獲得我身上的精、神、魂,只怕一切的契機便只能是在數月前我前往魏國參加六國會盟的那段路上。”
他蜷縮著手指,慢慢地解開身上披穿的濕寒蓑衣,任其滑落在腳邊。
“當時遇上刺客盟十二城城主伏襲,她當時便在我身上下了夢蠱,又將蠱王移寄于我身上,夢蠱能令人陷于另一個夢中世界沉眠而不自知,卻又一時不會傷其性命,想來她便是借著這個契機,如此一來我與她之間便有了某種特殊的聯系,這時吳長鳩再將陰陽環放于她身上半月,便與放我身上區別不大,而至于隨身物件與取血,這兩樣只怕也是她當時趁亂奪取走的。”
有些事情當時他不曾考慮到,比如這蠱王對羅殺女如此重要,哪怕是為了確保施蠱萬無一失,也不至于讓羅剎女輕易動用到這根本,而可疑之處還不止這一樣。
如今聯系前后細細一推敲卻也是有證可依、有據可究的。
他的這番推理令孫鞅的表情終于無法維持正常的平和,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后卿,紋路不淺的嘴角耷拉下去,緩緩搖頭。
“你太可怕了……”
他心悸般喃喃道:“我從未在一個人身上體會到這樣毛骨悚然的感受,哪怕是楚王,可在你身上,我卻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了那猶如墜入黑暗深淵般摸不著底、又夠不著天的感覺,所以你說……”
孫鞅抬起臉,那張有著長輩般慈善的臉像被刀劍戟戈給撕碎了,那底下的被隱藏的尖銳跟刻薄一下迸射出來:“我豈能容你再活下去?!”
后卿忽地仰首哈哈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如此可笑啊,孫鞅啊孫鞅,你瞧瞧你,無論嘴上講得多道德仁義、天下蒼生,但實則你卻只是一個連自己都不敢面對的膽怯懦弱之人,你慣來只會用手段排除異已,你改不了你本質上的善妒、狹隘,如今九州如此大的一個格局,天下能者無一不在下一盤流芳千秋的自傳,唯有你,鼠目寸光,始終是干不了一番大事,戰國大大小小數十國,名流之士何其多,公子紫皇、稽嬰、長孫馥、百里沛南……這些被世上傳頌贊譽之人,與天爭、與世爭、與國爭,不知這其中可有你孫鞅的一席之地呢?”
孫鞅的心就像被他奪去,反復地揉捏踐踏,后卿擅觀察人心底最敏感最脆弱的部分,他眼角的筋一突一突地跳動,前面的一大段話若說是在鞭笞著他的尊嚴,那后卿最后的那一句話便直接就是誅心了。
沒錯,前幾年孫鞅還有一個楚國第一謀士的美稱,可自從“陳三”出現之后,他的“第一謀士”地位便漸漸被拉下神壇,而后“陳三”這個威脅鏟除之后,他又心一鉆營廟堂權力、各種奪利勾陷,營私結黨,終于有了如今在楚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時,卻有人告訴他,他孫鞅在世人眼中根本不配與戰國尖頂的名士相提并論,他根本排不上號!
哪怕這是一個事實,孫鞅聽了也無法保持理智,他孫鞅絕非泛泛之輩,他遲早有一日會凌駕在他們這些人的頭上,讓世上好好看看,究竟誰才是九州內最享譽盛名的謀臣。
“你說我干不成大事?”孫鞅撫了一把美須,亦哈哈哈地笑了起來,他望著上方的一處空氣,細瞇起眼角,那道道皺起的紋路就像刀刻一般鋒利,他道:“那我們便不妨拭目以待……”
“只是,只怕你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孫鞅的視線慢慢移在他身上,朝后招了招手。
陣列的甲士、弓手、騎兵像風起楊林,之前如同靜立的石人一下加注了生氣,變得殺氣騰騰,穩步向前。
陳白起神色一沉,目光緊緊地專注在孫鞅身上,就像下一刻便會騰飛而起。
“爾等以為手握刀劍,便是殺人者?殺人,其實并非定要依仗外物。”后卿道。
他掃視過四周,錦袍之下,那一身風云不驚的身姿令人一下便憶起他的過往事跡,歷歷在目,幕幕驚心,如一副染血的山河塵硝畫卷,青瓦白墻綠水紅魚、白鷺飛翔,九江春水闊,在虛幻的美景之中又潛藏著極致的殘忍與危險。
的確,有一種人物便是這般,他們或許手無寸鐵,但他們一眼卻已能敵千軍萬馬,一思便能剿城滅國。
甲士似被他的氣勢驚呆,緊了緊手中兵器,紛紛游走起來。
孫鞅瞇了瞇眼,深吸了一口氣:“知道相國好似擅奇門遁甲之術,正巧,鞅身邊亦有一批不凡的奇人異士,不妨便讓陰陽家的人來與相國討教一番。”
這時,孫鞅馬騎旁的梅玉、鄲蕓娘、鄲妲婆便站了出來。
梅玉穿得十分素淡,一身荷色裙袍,垂髻簪梅骨神秀,她神色很是平淡,低眉垂眼,她細長的眼瞥了后卿一眼,便將雙手從廣袖中伸出,取出一枚金玉扣,雙手迅速結印。
“北印”
“陳土”
“玉以點兵成將!”
她闔上的雙眸倏地睜開:“去!”
金玉扣懸浮于她額間,她雙手十指一張,便射出兩把“豆子”彈到前方的甲士身上。
被“豆子”撒到的甲士驀地瞠大了眼,像受了重擊一般渾身一震,然后痛苦地仰天吼叫了一聲,緊接著他們身量、體魄肌肉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起來。
不多時,數十名普通的甲士卻變成了威力巨大的勇士。
這時,穿著一身尤其華麗奢靡裙裳的鄲蕓娘則勾起紅唇,取出塤來抵于唇邊。
嗚嗚……
被“撒豆點兵成將”的甲士受其塤聲所控,原來漆黑的眼瞳一下變成了紅瞳,他們神智全失,軀殼只剩野獸般的戰意。
鄲妲婆乃陰陽派鄲氏的族老,她年歲已大,走路時腳步都是搖晃的,她駝著背,花白的頭發梳攏成一個團髻于頂,雖滿臉皺紋溝壑,眼皮耷拉,連眼珠都顯渾濁,但她的本領卻是在陰陽家排得上名號的。
她伸出一只干枯黑瘦的手,朝前一推,只見地面無風而起塵,那塵土在地面翻滾糾纏,最終幻變成一個個無臉的鬼頭,咆哮著朝四周的甲士、弓手、騎兵席卷而去。
孫鞅還不曾見過這等江湖鬼詭術士的手段,見沙鬼頭從馬腳下四處躥舞,心下一驚:“鄲妲婆!”
鄲妲婆瞥了他一眼,垂落下眼,反手一搗,那些塵煙幻化的鬼頭便呼地一下失了力道的支撐,變成一團沙土掉落地面,湮于無形。
“呵……”梅玉淡淡地輕嗤一聲。
想讓他們陰陽家的人露一手來威嚇對方,卻不料對方鎮定如初,反而嚇到自己,這還真是諷刺啊。
后卿不知是留意到梅玉態度,還是與梅玉有故,他忽然道:“想不到一向不理俗事,超凡脫俗的梅夫人,竟會出現在這里,倒是令卿有幾分意外。”
梅玉沉默了一下,才道:“各為其主,見諒了。”
后卿了然地看著她:“看來柳樊蘺還是選擇了仕途,并順利地當上了楚王的客卿了。”
梅玉苦笑一聲道:“這是他的選擇,也只能是……我的選擇。”
有時候感情便是這樣一回事,以你愿為我愿,以你悅為我悅,你喜,我便可拋卻一切,供你喜。你悲,我便可不顧一切,只為換你重展笑顏。
“可惜了。”后卿輕嘆一聲,道:“楚滄月或許是位名主,可有孫鞅在,你的夫君注定只能是籍籍無名。”
梅玉一震,眸底一瞬掀起風浪,顯然被后卿講中了事實。
可眼下,她夫還在朝野,她……也別無選擇了。
她夫君一直都有一番自己的抱負,他滿腹韜略,卻因體弱多病的緣故一直郁郁寡歡,如今身體好不容易好些,他一心只想發揮自己的才干能學,實現功名顯于天下的志向。
而她能怎么辦,嫁雞隨雞,她只能盡她所能讓他得償所愿,哪怕是重新回到她厭惡的家族,哪怕是出賣她自己,她也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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