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白起又接口道:“公子,不知趙國是否打算占據隴西至淮陽河一帶,再以趙國渝南登高地勢,左右夾攻聯合逐步逼近丹陽?”
公子紫皇耳膜像是被針刺了一下,眉間聳動,他愣了一下,覷瞇著她:“你怎會認為趙國是打隴西的主意呢?他們如今分明在爭據棟明邊州一帶,要知道棟明離隴西可是不近?”
聽他沒有一口否決,反而以這樣不平靜的口吻來反問,陳白起便知她猜測得沒錯。
她心道,她雖曾并沒打算真刀實槍地參與這場戰爭,但私底下也是研究模擬過攻楚戰術的好嗎?
當她知道魏國以渝南池咴開始發動進攻,最終占據了南林鬼娑坡與鷺坪水岸,以泗河為營時,她便在猜測他的打算。
要說楚國的疆土地域、城防守線她都一一推衍過過程,在腦中演練過,而渝南這個地勢并不討好,以下攻上,以底探高,坡度陡且險,是不利于攻擊一方的軍事突攻,再后是一片水草萋萋之地,草險水險勢險,也不適扼要固守,是以魏國走這一步,唯有兩個原因可想。
要么是領兵的將軍瞧不清局勢胡亂指揮作戰,要么便是另有處圖,而陳白起對公子紫皇還算了解,所以應該是后者。
于是她便有了另外一種想法,那便是利用渝南山谷連綿與攏西平谷接合起來,那便相當于形成一堵流洪之墻將丹陽堵截于內,既斬短了他們外援的手腳,又令其困于圜宇無法逃脫。
于是便有了陳白起方才的試探,她含笑道:“有一計叫瞞天過海,還有一計叫暗渡陳倉,公子看來對兵書策略研透至深啊。”
公子紫皇一直安靜地看著她,似不愿放過她臉上的任何一種表情,他聞言也笑了,意味深長:“若楚國的人也都如煥仙一般知微見著,紫皇這一仗只怕會功敗垂成。”
陳白起訝異地與他對視一眼。
倒是沒料到在公子紫皇的心中對她評價如此之高。
想當初她方臨戰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確還曾野心勃勃在這戰國中拿下戰神這一稱號,在得知“戰神”已有花落它人時,她還興致勃勃地想著要與其一較高下,瞧瞧這個“戰神”是否當真名符其實。
而追溯當初,倘若她并沒有被孫鞅殺死,如今仍舊留在楚國,只怕他們戰場上一爭鰲頭是遲早的事……
陳白起扯了扯嘴角,無意義地笑了一下,她口上謙虛道:“煥仙只不過是紙上談兵厲害,若論實戰經驗只怕十個煥仙亦不敵一個紫皇。”
公子紫皇有些看不懂她面上的表情,他負手搖頭,目光投注于火瑩之上,漸漸空朦起來。
“煥仙,你可知將一人投入撕殺混亂的戰場上是一種怎樣的狀態嗎?烽煙滾石,風洌黑天,周圍都是人影地晃閃,有敵人的,有自己人的,那混織慘烈嘶吼的叫聲,那濺飛猩熱的血,那來往奔赴死的人群……”
聽著他細致色灰調的描述,陳白起眼前仿佛也一并浮現了烽火狼煙、長河落霞的慘烈戰場畫面。
“除了隨時要提防敵人的偷襲,還得奮勇殺敵,刀起刀落,當你身邊的尸體越堆越多,腳下踩著的血越來越濃稠,時間久了,你會覺得你整個人都是麻木的,腦與眼重復地進行同一件事情,你會漸漸忘了自我。”他苦笑一聲,轉眸投于她身時,目光才像檀香縈繞佛像的慈悲,倚上了些許人間煙火。
“所以事先謀劃的一切皆為本能趨動身體,能防微杜漸,有一個紙上談兵,卻能將一切掌控于手的參軍,于我而言也是一件值得興慶的事。”
這還是陳白起第一次聽見一位將軍講起領兵打仗時的真實感受,聽得出來,公子紫皇在戰場上對敵時并沒有享受殺人的快感,而是像機械完成一件任務一樣的冷靜麻木。
他的心是暖的,即便是經過血的洗禮,也不曾惶愴悲涼,自暴自棄地渡波暗河,陰郁殘暴。
陳白起一向都頎賞這樣一種心志堅毅之人,她烏眸漪光,有感而發地真誠道:“那是對別人而言,可煥仙所認識的公子紫皇卻不只是一介只懂殺敵沖鋒的魯莽將軍,而是兼具謀士頭腦、智勇雙全的將領,我想你缺的也不是一個能替你拿主意的人,而是一個能交于后背、在戰場上生死不叛之人,一個的無出其右何其孤獨,桴鼓相應于亂世更能補缺完美。”
她的眼神是如此透徹,她的話是那樣溫暖而炙熱,公子紫皇像是被她的眼、她的話給撫順了一身逆骨,竟興不起一絲反抗之力,只能生生地呆怔住了。
她所講的,正是他內心所一直渴求、卻一直填補不滿的那部分,從不曾有人如此準確地剝析過他的想法,在他們的眼中,公子紫皇便是魏國的戰神,永遠只存在于神壇之上,實則他的彷徨與深怕行差踏錯一步的謹慎仔細,又有誰能夠看清明白。
誰都害怕孤獨與高處不勝寒,他亦一樣,可這世上也不誰都可以與云巔之人推心置腹,所以能夠琴瑟相合之人可遇而不可求。
他們垂眸相對,時間暫游。
陳白起彎唇淺笑,而他長吁一口氣后,也笑了,笑得那樣暢懷而明亮,他一勾臂,將她拉近自己,他低瞼凝注于她的柔玉面目,便握著拳頭輕按于她胸前。
“你啊,是真懂我啊。”
他俯彎下腰,將唇湊近她耳畔,用更低、卻磁性滾燙的聲音道:“所以,你愿意來當那一個人嗎?”
他的聲音像含著喉,軟著舌吐出,那低懇而傾訴的音調,聽著像是渴而不得的乞求意味。
陳白起心頭一跳,下意識轉過頭去看他。
他那剛烈旎儂的眼神,也正直直地盯著她,那一刻,她從中仿佛看到一片艷熾的火焰掀起漫天花瓣朝她席卷而來。
要命啊,這挖資本主義墻角也能挖出像他這樣的全身酥麻、耳根發軟她也是服了,還好她記得她如今是個男人,而不是一個女人,不然還以為他是在模仿隔壁老王呢。
她忙扭開身子,力持穩笑:“不敢,煥仙話語托大了,還謝公子海涵不計較煥仙……”
公子紫皇收回手反手背于腰間,指腹間輕輕地摩挲著,面上有著顯而易見的失望。
他知道她這是在委婉地拒絕了。
他不想強人所難,反正……他也并非定要非她不可吧。
這樣想著的公子紫皇卻不知為何,心中的悵然若失卻揮之不去。
于是他干脆轉移了話題,也將思緒放在了正事上。
“想必你也聽說了齊君也御駕親征一事吧。”公子紫皇問道。
見他主動提起齊國的事情,陳白起本著等著這一茬,自然頎然接口道:“此事煥仙在茶室內聽茶倌提起過幾句,但還請公子詳解其中前后。”
見她一提起那個齊王便明月轉清輝,端是一門心思都撲上面了,完全沒在意他之前的提議,他舌尖抵了下牙齦根,扯出一抹不是滋味的笑。
“因你之死,齊王在朝堂之上慟然震怒,為替你報仇,不顧其它朝臣反動,也全力加入了這場攻楚之戰。”
他失笑搖頭:“想不到,齊王那樣的人,也會如此沖動行事,可想而知,你在他心目中只怕當真便如那姜太公予周文王一般不可或缺。”
有個如此對待自己的主公,想必這也是“陳煥仙”不愿接受他的橄欖枝的原由吧。
其實陳白起也沒有預料到,田文能為她做到這一步,公子紫皇講她于齊王便如姜太公于周文王一般,實則是……也不是,畢竟人家姜太公跟周文王是正兒八經清清白白的君臣之宜。
誰能猜得到齊王他竟是個斷袖,還斷的是她的袖,這種種感情混淆在一塊兒,復雜得連她都不想去深思了。
憶起她離開齊國前與他談不上多愉快的話別場面,她如今也有些后悔,當時只想淡一淡他,讓他冷靜一下,可有些事情她還是要好好地他談一談。
她必須讓他明白她的立場。
要她搞基是不可能的,這輩子不可能,下輩子也是不行的。
“不知公子可知主公他們目前的情況?”她問。
公子紫皇想了一下,便道:“你既已知魏國與趙國欲取渝南與隴西防線,那亦不妨多告訴你一些目前布戰楚國的情勢,再談齊國的情況亦可好理解些。”
他領著陳白起來到書案前,上面正平鋪著一張革皮軍事輿圖,他指著渝南的位置劃了一個大圈,道:“渝南地勢起伏不定,易守難攻,高襲矮就,我亦是費了不少心思才拿下了鬼娑坡跟鷺坪水岸,占據泗河為營,而楚國收兵鳴金一再退避,卻是暗中加強了渝南后方兵防,引敵入腹再全力絞殺,因此艱難的還在后頭。”
陳白起頷首:“的確,渝南之艱有三坡度,一坡為平勢,二坡為陡峭,三坡為巖谷,以勢而布陣,以形而置兵,你想攻克入渝南,著實艱難。”
公子紫皇見她一點即通,且能舉一反三,就好像曾參與過軍事討論一般,如此流利的溝通簡單令人如魚得水,心情暢快。
他道:“所以才迫切地需要渝南布防圖,否則這只怕會是一場綿久消耗之戰,且必輸無疑,除非放棄渝南改行它道。”
“目前該道只怕為時已晚,各方就緒,牽一發而動全身。只是楚國也未必有多輕松,為應付魏軍的步步緊逼,只怕早已調遣國內大部分兵力在渝南防守,如此一來其它地區的兵力便捉襟見肘。”
“沒錯,楚軍的大部分兵力的確都用來全力抵抗魏軍,可楚王亦非固步死守之人,這些年他征戰四野,早已聯合了楚國邊域的北戎南夷,如今楚國內雖兵力不足,但加上強悍野動的蠻夷,足以抵抗隴西邊境的入侵。”
蠻夷……陳白起看了一下巨,巨背對著他們守在帳門前,他對于公子紫皇與她的談話充耳不聞,沒作任何反應,即便方才提到與他有關的事情。
陳白起收回視線,道:“趙國以東推進隴西,目前卻停滯不前,是否當初商定攻略路線的人是趙國相國?”
公子紫皇道:“然,如今趙國派遣越子諫、戚冉坐鎮,卻一直按兵不動。”
陳白起問:“其它幾國的情況呢?”
“魯國正處內亂,分身乏術。而燕國前段時間國內出現大批儒士與道家學派的人四處游說民眾不傷仁和,反對攻楚,更有激昂之士以死勸誡燕侯,阻擾出城兵力,爾后燕侯派信說明,言辭隱有退意。”
“燕內治松散,外御不強,的確是六盟國易破的缺口。”陳白起倒不意外這種情況。
楚國要想獲得先機,非破不立,非疏不守,一下解決兩小國的滋擾,剩下四強國再徐徐圖之。
“楚王……當真是六國強敵矣。”公子紫皇不由劉感嘆一句。
陳白起緘默沒答。
公子紫皇沒察覺到什么,又道:“六國只剩四國出兵,秦國從天山迂回直插丹陽腹地,目前那邊還沒有消息傳來,而齊國則與魏、趙一道聯合吞并南西岸線。”
“那齊國這邊是如何安排的?”她道。
齊國的兵馬驍勇不及魏趙,再說有誰比她更清楚齊國如今兵力不足,除了各方要塞安置不可動挪的兵力,唯一能調動的不過萬余精兵,可憐她家主公就操著那么點兒兵力巴巴地趕來戰場,也不知道能落個什么位置安排。
一想到這,她既覺好笑又覺愧疚。
公子紫皇先道:“前些時日得線報,楚國派出一名監軍與大批江湖人士秘密前往洛陽。”
陳白起一聽洛陽,便立即想到了遷至洛陽的周王室,此時楚國派人前往洛陽莫不是打算聯合周王室的人來共同御敵?
這不可能吧,一來周王室凋蔽冷落已久,或許整個洛陽的兵力加想來還不如一個小國多,借兵是不成的,可除此之外,洛陽有何所圖?
似看出陳白起的疑惑,公子紫皇道:“如今天氣越來越冷,若是打仗你覺得什么東西不可或缺?”
陳白起幡然醒悟:“糧食跟冬衣!”
“還有青鹽,人少鹽而無力,尤其寒冬時節,洛陽那邊雖無權可圖,卻有利,誰不知周王在洛陽極盡奢侈,這些年來他周王朝亦無仗可打,雖憋屈畏縮于洛陽無作為,但洛陽作為一個京畿繁榮的城池,卻囤積了足夠寬裕的糧倉。”
陳白起摸著下巴:“所以他們是要去洛陽借糧……”
“楚國近年國內來半農半兵,若平日供應或許足夠,但若打起仗來自然是屯糧不足的。而魏與趙在前線吸戰,無法脫身,自然是要勞煩齊王負責將楚國朝西域周邊購買的貨資兵器鐵鹽的楚人截殺,阻斷糧草供應。”
“那齊軍如今的位置?”
“按時間來推算,齊軍應當已到了霧崖附近。”
“不知煥仙山長可是隨軍一道?”
提起沛南山長是否隨軍一事,公子紫皇便猜到她應當聽說過沛南山長卸下樾麓書院山長一職參軍之事,他搖了下頭,伸手拍了她的肩膀一下:“你師長在秦軍,當初他曾任秦國宰相,比起在齊隊的影響,他在秦國更有威望與信力,想來是為了急切替你報仇,他并沒有選擇齊國,況且在齊國也發揮不了多大的作用,齊軍有齊王坐鎮,而他則用秦國之力為刀,替你手刃仇敵。”
有時候連公子紫皇都不得不感嘆“陳煥仙”的好人緣,好像每一個與她相識之人都恨不得為她掏心掏肺。
陳白起神色一下便復雜起來,她抿著嘴,向公子紫皇鄭重拱手下禮:“公子,可否能替我傳個信給山長,告知煥仙還活著,莫讓他太過感傷憂懷。”
這不算什么難事,公子紫皇與秦國那邊一直有特殊通信的渠道,他自然一口應下,他托起她道:“是否一道傳信于齊王?”
陳白起沉吟了一下,便搖頭道:“多謝公子告知煥仙這一切,替煥仙解惑傳信,而煥仙想明日便出發去霧崖,因此不必特地傳信主公,若主公正在行事,只怕會擾他心緒。”
霧崖離渝南算不得遠,頂多一日路程便到,因此傳不傳信都可。
“你明日便走?”公子紫皇詫異。
“事不宜遲,截殺楚國借糧隊伍看似情況明了,但煥仙這一路上遇到太多變故,心中總有不安,所以想趕快回到主公身邊。”她解釋道。
見她心意已決,公子紫皇也只能選擇尊重她。
“那明日我送送你。”
陳白起聞言沒有推辭,卻也沒有應下,只感謝地笑了笑。
然而等到天亮,剛起身的公子紫皇便得到消息,“陳煥仙”與其仆從巨沒有驚動其它人,只跟吳溪借了兩匹駿馬便離開了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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