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翩然轉身,風起樹梢沙沙搖曳,墨發飛揚,她眸清如飛逝流光。
崖上,月明星稀,雀鳥南飛,那人如飛渡鏡湖月,青冥之下日月照耀,唇溫而柔軟,似秋月春風……她一身素袍,款款地走了過來。
田文耳膜內跳如豆彈,他漲紅著臉掙扎著站了起來,他一站起身上那血淋的傷口便沒了遮掩,有被咬的、抓的、撕扯的、撞擊的……他身上染滿了血,有灰狼的,亦有他自己的。
他剛想邁出一步,便感受到了從骨骼處傳來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肌肉酸冷僵硬,像剛從凍庫內扯出的生肉,硬邦邦地覆著一層白霜寒意。
他神情未變,但臉色又白了幾分,又再邁開一步,這時他腿骨像老朽的木頭般脆崩開來,他一個趔趄便朝前壓撲上去,這時一雙纖纖若素的手伸了過來,穩穩地扶住了他前傾的身影。
他睜著茫然又難以置信的眼,眼眶紅著,上半身倒在她的柔馨的懷中,半張臉也依在她的肩膀處,嗅到了她身上那自帶山月風華的體溫香味。
雖姿勢不雅、不妥,更不舒服,但田文卻沒有動,更沒有將臉挪開,甚至……他狠不得將臉整個埋入她的身體,深深地、用力地吸汲感受來自于她的氣息溫度。
是她!是她!一定是她!
頭頂傳來柔亮而長息僥幸的聲音,在夜色中尤顯清晰入耳。
“主公,煥仙來遲了,所幸還趕得及……”
田文的身體很冷,陳白起被他這樣靠著就像被一塊冰挨著,連她都覺得有點冷了。
她撣了一下寬敞的袖袍拂擋在他的背部,替他遮擋著至崖邊刮來的冽風。
“你、你還活著啊?”他蒼白的唇瓣翕動著,氣息微弱,喘著氣。
陳白起聞言頓時目光深邃起來,她視力極好,這樣昏暗不明的夜里也能辨清齊王身上的傷勢情況。
這話問得……她不是還活著,難不成在他面前的她現在是詐尸了?多心的人只怕都要心肌梗了,何況這么明擺著的事情還要問一遍,看來他的確傷得不輕啊。
陳白起面上不顯,嘴上問道:“誰與主公講煥仙死了?”
他失血過多,她便掏出一顆益氣藥丸喂在他嘴邊,她本想解釋一句,但見田文沒有半分抗拒便吞下了,她即將吐出話又給咽了進喉。
陳白起心想他這身傷口還得清理才行,她手臂用力打算將他扶正,卻被他先一步伸張開手臂,挺直雄碩的身軀,手臂似猿臂如鐵,一把將她攬入了懷中。
陳白起腰肢被壓,險些氣窒,但還來不及抱怨,便聽到他在她耳畔戚戚哀哀,聲沙如刀礪痛喉:“趙國那邊來使講你死了,你的尸首被賊人亂刀劃破沖入河中,數日浸泡已面目全非……”
“……”咦?陳白起攏眉沉吟。
當初她換上女裝掩蓋身份,其它人并不知她的真實身份,她失蹤便意味著“陳煥仙”也不見蹤影,而那個被認定是她、又被水沖走之人是誰?
這一切是陰差陽差,還是別有用心?
陳白起回過神,忙解釋道:“臣無事,臣其實是被人救走了,只是期間傷勢過重,一直昏迷不醒,近日方才醒來。”
“是何人動的手?又是何人救了你?”
陳白起琢磨了一下回答,沉了沉嗓子,方回道:“是孫鞅,他聯合陰陽家的人與刺客盟埋伏狙殺,他們早有預謀,目的是為趙國相國后卿。”
田文聽她沒有提及相救之人,只交待了失蹤被害一事,這其中有多少內容被隱瞞遮掩他也琢磨不透,再加上他此刻心力交瘁,自是無暇思索太多。
至于之前的問題不過是這些日子一直積壓在心中許久,都快癔想成疾了,于是終于見了她的面便想都不用想。
見齊王久久沒再出聲,只是這樣一直環抱著她,說是抱著,實則他大部分力氣還是依靠著陳白起的肩膀來支撐站立。
陳白起即便是男身也是一名孱弱的書生,而田文即使再病弱那也是魁梧奇偉的大丈夫,時間久了便有些被壓垮的跡象,卻又不好將嫌棄的感覺表現得太明顯,便放輕聲調哄道:“主公,你傷勢不輕,且先讓煥仙替你療傷吧,有什么事待你傷勢好些煥仙自會一一向你匯報。”
平日若敢拿這樣的口氣跟齊王講話那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可眼下此景陳白起卻不自覺地選擇這樣做了。
這大難不死又受了重傷的人可不就是像脆弱的寶寶一樣,需要她哄著抱著舉高高嘛。
田文仍舊緘默不吭聲,就在陳白起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昏倒了,他才低啞地吐息道:“……讓孤再抱一會兒。”
陳白起心中頓時有些憂愁了,完了,他好像越來越不在意被人察覺他要出柜的決心了。
她能怎么辦,除了裝傻,就只能裝傻了。
忽然,陳白起察覺到一束像激光一樣殺氣騰騰的目光,她望過去,見巨盯著田文身上的目光十分耿直無情——再不撒手放了女郎,他便殺了這個登徒子!
等等,陳白起忙拿眼神制止他,她使勁眨了眨眼睛,眼中有話。
巨啊,咱要忍耐啊,這人是她綁定的主公,可不是什么路邊的阿貓阿狗,千萬別一時沖動啊。
她怕巨按耐不住奮起暴動,便開始小力地掙著田文,一面拿別的話來轉移他的注意力:“主公此番倒是魯莽了,即使你是打算利用霧崖地勢截殺楚國去洛陽借糧的人,可也不該將自身置之危地之中,這樣做豈不是如殺雞取卵一般?”
她一口氣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有停頓地講完一句話,齊王果然被她的話引走了思緒,他身上的傷口隨著她的亂動而摩擦得生痛,他不得不放開了她。
“你如何知此事的?”他聲音仍舊中氣不足,甚至疲憊軟怠,卻已恢復了以往的邪幽調調。
見她這樣活生生地回到他身邊,尤其是在這種情況出現,他心底無疑是頎喜若狂,他想緊緊地抱著她,想與她傾訴衷腸,想親她摸她,想真實地感受她還活著,她終于完整地回到他身邊的事實。
但實則他的妄想再猖狂渴求,卻依舊被他冷酷地死死壓在身體內,他不能將這些表現出來,因為他知道陳煥仙對他并沒有超出主仆以外的其它感情,他怕嚇著她,更怕她會疏遠他。
若是以往,或者說沒有遭遇這一次她的死亡,他性格中的霸道跟獨占欲占據上風,他歡喜她,便不會委屈自己,她若不妥協,他遲早會用強悍的手段不顧她的意愿占有她。
他了解自己,他心中住著一頭無法控制的猛獸,他只要一松懈,它便會跑出來傷害她。
那時候她雖然在他心中占有地位,但他并不清楚它到底有多重,直至得知她遇害的消息,他的堅信與從容才轟然倒塌。
他也是在那一刻才發現,他不能失去她,比起獨占擁有她,比起與她耳鬢廝磨、溫柔繾綣,原來只要她活著,活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他便能滿足了,才能夠再奢望其它的未來。
否則,他的前面一片灰暗,他甚至有些記不起在沒有遇到她之前自己是怎樣活著的了。
陳白起小心地扶著他挪到一旁的巖石上坐下,這期間巨自覺地站在她的身后,像根柱子似的替她擋著呼呼的山風,他目光一刻不離田文緊攥陳白起手腕不放的手。
而陳白起沒注意到那么多細節,她觀齊王神色蒼白頹靡,精神不濟,卻不愿闔目歇息,一雙桃花眸像浸了水般幽幽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這目光還怪瘆人的,像某種偏執狂一樣直勾勾,連眨都不帶眨一下的。
她感覺半邊臉頰都被盯起了毛,便端正姿態,與他講起了她意外撞上吳溪與澹季尋找渝南兵防圖之事,又提了與公子紫皇碰面的事。
“看來公子紫皇……什么都予你講了。”田文慢慢地道。
陳白起從身上掏出裹成團的紗布、外敷傷藥,他的傷口需要清洗才好上藥,可這種地方去哪里找水,雖說她系統包裹內有取之不斷的水,可卻找不著借口光明正大地拿來用。
她只能先簡單地替他先上一層止血的藥粉,讓傷勢不再惡化,之后再找一處適宜的環境慢慢替他處理傷口。
“只是還人情罷了,倒是主公,你可知你這次不僅是鋌而走險,還險些落入對方的圈套內。”
田文清醒了幾分理智,他覷瞇起眼:“什么?”
“這霧崖的狼并非偶然,實則是有人故意引至你們處,想來自打你們一入霧崖便被人盯上了。”陳白起道。
齊王怔呆,他抿了抿泛白的唇,啞著聲音道:“你知道是何方所為?”
他倒沒有追究陳白起是如何得知這一切,又是拿什么基準來判斷結果,他直接便信任了她的話。
其實之前他也隱約有些懷疑這群狼出現的時機。
陳白起喂了他救命藥,這藥效雖不如藥瓶一喝便顯奇效,但效果也是立竿見影,補虛養精不在話下,這時的齊王田文隨著藥效的發揮雖然依舊虛弱,卻不至于連話都疲之應對。
“想必主公也聽說過葦沙河鎮紅土佛崖的故事吧。”
齊王衣襟被扯開,袒露出精壯的背部,陳白起正在給他的肩胛處上藥,拉扯間難勉疼痛,他咬緊下頜悶聲不出。
巨不忍自家女郎干這種粗活,便想過來替手,但陳白起卻對他搖了搖頭,她知道主公是一個戒備心十分強的人,他不會愿意讓一個陌生人替他療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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