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打哪聽來的消息?”袁平急吼吼地問道。
就差沒問,這嚇死人不償命的消息到底來路正不正啊?!
陳白起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表情有些黑沉的魏腌與蘇放,還有神色雖還算冷靜但明顯眼底多了深色思慮的齊王。
頓了一下,這才張嘴:“消息來處自當可靠,因此我推算此仗吾等勝數最多不過五五哦”她想到一事,口氣微妙一轉:“或許還要少上一成。”
明顯聽出“陳煥仙”話里還有什么不確定的因素,他們本就下沉的心再度咯噔一下。
蘇放看了看其它人的臉色,嗬!瞧這黑中帶青、青中帶白的,根個鬼似的,而他相信他自己如今的臉色估計跟這也差不多。
其它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干脆身先士卒地問道:“為何五五成都還有少些?”
這究竟是太瞧不起他們,還是太瞧得起對方了?
陳白起也看出他們眼底紛紛閃爍著“你別嚇我”的忐忑薄光,可事情若不坦然相告,做好最壞的打算,只怕這一仗開局便注定了結局一敗涂地。
她想著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輕松一些,別讓他們太緊張,雖然她接下來要講的內容絕對與輕松掛不上邊。
“你們應當都聽說過陰陽家吧?”陳白起問道。
蘇放愣了一下,心底頓時有了不妙的感覺,他點頭:“自然。”
齊王田文沒有回答,但皓然沉靜的眼神已表示了他是知道的。
而袁平的臉徹底黑了,他咽了一口唾沫,道:“你不會是說陰陽家派門下弟子過來幫助楚國參戰吧?”
雖然不想這樣猜,可這種時候“陳煥仙”總不會無緣無故地提起陰陽家的人吧。
陳白起沒有給他們任何心理準備的時間,直接一錘定音:“沒錯。”
最怕空氣忽然間的安靜。
不過魏腌是其中感應最遲鈍的,他并沒有太過糾結這件事情。
他撓了撓頭,中氣十足道:“陰陽家雖被世上傳得神乎其神,但俺覺得到底是一人難敵四拳,他再厲害,到時候不是還有蘇丞相跟煥仙你們嘛,你們這腦袋瓜子定能想出解決的辦法的。”
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可這種時候就需要這樣的憨子來鼓舞人心。
袁平舔了舔干澀的嘴唇,干笑道:“就是,區區一個陰陽家的弟子,我等也無需太過擔憂。”
蘇放清了下嗓子,也覺得自己方才太過失態,平日里若聽到這樣的事他頂多是詫異一下,只是眼下情勢一再翻倍難度,他方失了平衡之心。
然而沒等他們說服自己接受,陳白起卻搖頭,一臉沉重道:“不,事實上情況要嚴重一些,來的可不是陰陽家隨便一個普通弟子。”
“那是、是誰?”袁平下意識顫聲追問道。
魏腌也一臉錯愕。
蘇放臉更僵了。
齊王則深吸了一口氣,冷笑一聲負氣道:“總不可能是陰陽家宗主吧。”
陳白起“哦”了一聲,搖頭道:“這倒不是。”
不、不是啊,那就好,那就好。
所有人一聽皆微不可見地松了一大口氣,然而“陳煥仙”接下來的這句話,令他們沒有徹底松出的這口氣再度被提了起來。
“其實來者是陰氏少主陰欗芳。”
齊王臉上的冷笑瞬間凝固住了,而袁平與蘇放兩人也齊齊變臉,唯有魏腌對陰欗芳這個名字感到有些陌生,并沒有太多反應。
“陰、欗、芳?!”
這三個字,蘇放發誓他讀出來時絕對變音了。
陳白起掃視了他們一眼,大抵知道了這個名字所代表的地位了,她無奈道:“沒錯,如無意外,這次楚軍請來的人便是他。”
“他很厲害?”魏腌也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好像是從煥仙提到那個叫“陰欗芳”的名字之后。
陳白起想了一下,遲疑地答道:“聽說他是很厲害。”
別說兩人都是用一種“傳說中不確定”的口吻來你問我答,前后一組合還挺和諧的。
可聽進別人耳中卻冒火星子了,蘇放瞪兩人,用肯定的口氣道:“他自然厲害!”
這兩個土狍子!
“怎么會是他”袁平一臉茫然低沉。
“說來,煥仙應當還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齊王田文忽然出聲道。
陳白起聽了這話卻是奇怪了,半晌回憶不起還有這一樁事。
“敢問主公,是何時?”
他斜她,語氣古怪:“你可記得你當初是如何時進的樾麓書院?最終考核中,陰氏少主便在樓上。”
陳白起仔細回想了一下:“難道當初送塤于煥仙之人,便是那陰氏少主?”
她既訝又遲疑。
狐鏡生講那陰氏少主擅塤,她思及此事方大膽做此猜想。
齊王見她發愣,似在回憶當初種種,他表情更古里古怪地笑道:“沒錯。這人其實孤也并不熟悉,他從不與外人交往,在陰陽家也十分神秘。但想來也是一個性情中人,否則當初便不會初次相見,便拿出自家之物贈送一陌生弟子。”
其它人聽后想法各異,蘇放直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都沒有研究出來她到底哪里如此得人緣了,連敵方大牌都曾與她有過好與。
難道是臉?還是這聰明的腦袋瓜子?還是這一本正經拍上頭馬屁卻讓人覺得在講老實話的本領?
“煥仙,沒想到你小子不簡單啊,總與一些大人物有牽扯。”袁平拍了她兩下肩膀,目光復雜感嘆道。
陳白起扯了扯嘴角,撿起人堅不拆的表情,朝他笑道:“沒事,很快我們都與他有關系了。”
此話甚為誅心,袁平一下便笑不出來了,甚至還苦喪起臉了。
這種敵對的關系也叫有關系,那他寧愿與陰陽家的人永遠老死不相往來。
蘇放見陳白起輕輕松松一句話便將袁平懟趴下了,又是好笑,但又被事情沉顛顛地沉著笑不出來。
“事到如今,多想無益,既已踏出這一步,便沒有回頭路了。”蘇放道。
齊王贊同的頷首,他道:“如此,眼下諸位可有何良策?”
幾人見主公發話要定計劃了,皆一時沉默下來。
主要是“暴風雨”席卷而來得太快,他們都被打得措手不及,之前所設定的計劃只怕都要全數重推再來。
想來齊王也知道這個情況,便揮了揮手道:“那便給你們三日為期,都各自好好想一想,拿出個作戰方案,最終擇優而定。”
這一次的齊國上層會議便暫告一段落,蘇放等人先去休歇息,而陳白起沒有睡意,便獨自站在清冷的小院內,她抬頭望著烏黑陰沉的天空,唯有一片窗縫透過的暖黃灑在墻角。
“煥仙,外邊兒冷,還是先在屋內烤烤火吧。”
屋內魏腌大步跨出,他當值守夜,穿著黑熊皮罩子,一出門還是被凍了一個哆嗦,這屋內燒著火盆,與外面的寒冬披霜形成強烈對比。
“不用了,太過舒適的環境不如這股冷意能令人頭腦清醒。”她謝拒道。
魏腌啞口,他歷來講不過她他是知道的,他有些為難地看著她。
“進來。”
這時齊王的聲音在里面響起。
陳白起轉過頭,見魏腌面露喜色,便輕嘆一口氣,不好忤逆了主公,她唯有抖了抖衣擺上的雪榍,邁步走了進去。
“主公,煥仙不冷。”
一入內,暖意便吹走了她身上大部分寒氣,陳白起對田文笑得有幾分無奈。
齊王微瞇眸,喜怒難辨,他上前握住她的手,入手如冰肌玉骨,他橫眉豎眼道:“手都凍僵了,還不冷?”
陳白起沒想到他會這般動作,怔了一下,然后小聲辯解道:“呃,其實身上不冷的。”
“孤知你覺得如今如此被動的境地是你的責任,可你也不能將所有的壓力都一力擔負,若非有你,或許當初在佛崖上我等便中下埋伏,葬身狼腹。”他一邊勸說著一邊拉她走到火盆前。
“主公,于禮不合。”陳白起不自在地抽出手。
齊王手上一空,余溫尤存,他看她,扯動嘴角笑了一下。
陳白起被他笑得毛骨悚然,背手于后,正色道:“的確,為兵者只需依令而行,為將者卻需步步為營,我既已選擇了這樣一條路,便絕不會退縮,我雖不懼失敗,卻在未成功前必須算無遺策、殫精竭慮,如此的失敗我方不會后悔,不會一蹶不振。”
她的眼睛極為認真,也很亮,她對她的未來充滿了信心與期待,如今的她不是在自我折磨或者焦慮不安,反而是全身投入、心無旁騖地做一件事情。
看著那張雪白小臉,它不是嬌嫩的小花,風中搖曳欲折,而是崖上迎風的松柏,拂云百丈,障空云蓋。
田文想伸手摸摸她的臉,也想做些過份的事情,可每次對上她那一雙通澈似溪流沒石般的眸子,他便心底發顫,既軟又泛著痛意。
她對待他時,當真沒有半分其它心思嗎?
“有時候,孤當真的很佩服你,你的某些想法與城府遠超你這個年齡該有的智慧與成熟,并且同時你還十分聰慧。可孤也聽過一句話,早慧傷人,因此有時候孤倒是希望你有你這個年齡段該有的生性。”
“有得必有失,臣只是慶幸,臣所得是臣所期望的,失是臣并不戀戀不舍的,若一個人什么都想要得到,那或許最終將什么都失去。”她道。
有得必有失?
齊王看著她,眼底簇擁的火苗明明滅滅,似極盛而熾,又似下一瞬便被焚滅。
難道,若想將她長長久久地留在身邊就必須是這種臣下的關系,一旦他貪超界限想擁有全部的她,便有可能全部都一并失去?
三日后,蘇放、袁平還有走在最尾的陳白起三人都熬成了黑眼眶,他們三人站在了齊王面前。
齊王掃過他們一眼,唇畔含著笑:“三位皆是我齊國的頂梁之柱,想來這三日定已謀下可實行的良策了吧?”
袁平看了看左右,蘇放倒是一派老神在在,看來胸有成竹,而“陳煥仙”則面無表情,看不出端倪情況。
他先出列,道:“那便讓臣先來吧,否則聽了這兩位的良策,臣怕會無地自容。”
正所謂商業互捧是開場的必需,陳白起與蘇放對視一眼,皆沒忍住笑開了。
“你就貧吧你。”蘇放道。
魏腌綴在三人身后,像根粗尾巴草一樣,他大嗓門道:“那也比俺強啊,俺啥都沒有想出來。”
幾人一笑開,這氣氛倒是一下松緩了許多。
來到案幾前,袁平攤開一圈布帛,上面是軍事布略圖。
“首先談談繞行葦沙河到洛陽的情況,這里有一處路段圖,主公且看這處叫松針谷,地形是前窄后寬,東西朝向,若我等在窄處坡上埋伏下射手,而寬處駐下騎兵砍殺,想來便能于谷中將敵人盡數截斷。”
齊王見袁平不過幾日便整個人都瘦一大圈了,知道他盡心盡力在辦事,便連連點頭:“難為你這幾日奔波來回,將入楚境的原路各處都摸索一遍,既定這個戰術。”
“臣愿為齊國甘腦涂地,區區辛苦不在話下。”袁平抱拳道。
齊王嗯了一聲,便又道:“但此計粗略一看倒行,只是這樣的路段易守難攻,極易成為設計關卡,只怕楚人不傻皆會嚴防,只怕難以誘敵深處,反而你瞧,此處松林上坡不易被人察覺,在這處、這處與這處反而容易被敵人反計從后方圍剿而上。”
袁平皺著眉頭,嘆息道:“此事臣亦有想過,雖可事先布下工兵破敵方從松林后方沖下反剿可能,但誘敵深入一事袁平暫還沒有想到解決之法。”
“既是如此,那此計再議吧。”
齊王看向蘇放。
這下輪到了蘇放了,他也從袖中掏出一份圖,指道:“方才袁平的安排臣倒是覺得合適,只是地點不宜太過暴露,因此臣倒以為此處十分合適。”
袁平來了興趣,湊過來一看:“河灘林?”
蘇放解釋:“此處背靠一方林子,坡度不高不矮,灌木蔥榮,卻有著極好的掩護作用,前朔一條葦沙河的分支,河流內亂石尖峭,水流湍急,不易輕涉過河。而這前、后卻又是敞亮無掩的,對方想來必會輕視此處,待他們路經地處,我等可推大石擋于前后,再于河岸射手盾牌擾亂,射其馬下,再以大鼓敲盾,待敵方慌神左右不支,便再將埋伏在林中的人手放出,相信可成功。”
袁平聽后雙目瞠亮,合掌叫喊道:“此計甚妙!”
這是將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的因素都給考慮周全了啊。
蘇放看向齊王,齊王沉吟,乍聽之下也覺得此計可行,只是“陳煥仙”還沒有說,他便望向她。
見主公與袁平都贊同,蘇放暗放下一顆心,他也看向“陳煥仙”,想聽聽她的見解。
陳白起被幾雙眼睛齊齊盯著,問道:“該我了?”
幾人剎時以同樣不滿的眼神瞪她。
這種關鍵時刻竟還給他們走神!
咳咳,陳白起也不是在走神,她是在深思熟慮蘇放的計策,總覺得哪里有問題。
“其實丞相此計的確可行,只是丞相忽略了兩處可能失敗的地方。”
“哪兩點?”
“其一,丞相可知隴西地形之復雜多變?”陳白起問他。
蘇放頷首。
她道:“住在隴西一帶的牧游族人不僅擅牧馬,還懂過河摸魚,雖于我們而言,淌河為難,但對于狄戎部落的人卻是尋常之事。”
“其二,我們太想當然敵方會守株待兔了,對方既已猜測我等會在路上對他們動手,難道便不會提前做些準備?比方找一路人先上前探路,摸石過河,或者出發前便兵分兩路,一路假一路真,如此一來,只怕丞相此計皆會無功而返。”
經陳白起這么一說,他們全都聽懂了。
的確,倘若敵方謹慎一些,派上一隊偵察人員先行探路,只怕他們河對岸的人沒有林子遮掩必會暴露,到時候就算射殺掉了這些偵察人員也無用。
更甚者他們事先便兵分兩路,一路朝東一路朝西,誰知道他們最終費了老大功夫劫下的糧車是真是假,萬一是假,只怕真正的糧草早就秘密壓運進了楚境戰場了。
雖然目前這些都只是“陳煥仙”的大膽猜測,但想了想卻又覺得十分有可能。
“此事我亦考慮過,因此如何事先探聽清楚敵方的情況事關重要。”蘇放揉了揉腫漲的太陽穴。
“可派出的斥候已被發現兩撥了。”袁平一提及此事便愁眉不展。
敵方陣營內可能有一個識別暗察的高手,他們的人根本接近不了,細作也混不進去。
陳白起知道一百條計謀都不如知己知彼,她先前也想過種種妙計,可最終又被她一一推翻,因為她也摸不準對方有何動向。
于是,她向齊王請命道:“主公,探聽敵方動向與甄別敵方計謀一事便交由煥仙,煥仙可能會暫時離開一段時日,在煥仙回來前,望主公能暫時按兵不動。”
蘇放、袁平與魏腌驚訝地看著她,顯然沒想到她會有此打算。
“你打算親自去?”齊王一把抓住她,目光收緊。
如此危險的事情,為何她總是要身先士卒不可!難不成她半分都不將自己的性命攸關放在心上?
陳白起抬頭,一瞬不眨:“主公,事關重要,臣不得不親自前往。”
“可孤不愿!”
陳白起一愣。
他講的是“不愿”,而非“不許”。
一字之差,卻表達出了他對她陰晦難以說出口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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