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滄月伸出手,骨結分明的削白指曲于陳白起下頜,托抬起了她的小臉。
他的指尖冰冷,氣息雪涼,那忽然的肌膚相觸帶著陌生的侵入感,令陳白起微躬的背脊下意識繃緊。
她抬眼,一雙水粼粼的眸子有一種機警的收縮,哪怕經過了偽裝,但沒有人能徹底掩殺掉自我本性流露的鋒利。
他半垂著睫毛,根根栩栩卻似披霜晶瑩,欲伸手去揭開她臉上的半張面具,卻被一只皓白素手給按住了。
他頓住了,手上沒再動了。
……卻是被迫的。
因為她那看似輕輕綿綿一壓的力道卻帶著一種無形包圍過來的枷鎖,這種感覺很稀奇,像是看著一只白軟的兔子張著糯白的牙齒氣沖沖咬人,你以為頂多是一種酥麻的疼意,但卻被一口啃掉了一口血肉。
他目光依舊平淡,但氣勢驟然變了,他背后緩緩的空氣有了譎詭撕裂的轉變,卻是不容拒絕般想再動時……
“楚王,你過界了。”
如同有一束光芒注入,那一雙清輝冷然的眸子有那么片刻甚至與他那累月歷經的君王氣魄勢均力敵,但轉瞬,她又恢復了慣有的溫軟無害:“為何想看我的臉?你……想從我的臉上得到什么答案?”
軟中藏刀的一句,如同重音鳴耳一般回蕩在他腦海之中。
過界了?
對一個別人的未婚妻產生好奇、靠近,那便是過界了。
但真正令他心神潰散的并非前一句,而是后一句。
他平淡的神色像冰封的石像一點一點冷寂了下去,眼波空寂,在意識到了自己的異樣,他沒有再強硬想做什么,終于與她拉開了恰當的距離。
這時,他隨意綁起的一頭長發終于承受不住這樣詭異又凝滯張力而披散了下來,發帶迎風飄遠,明星熒熒,絕世獨立,他萬千銀絲渭水滑落,將她籠罩在了他那獨特冰雪氣息之中。
她有那么一刻似被他驚艷了,雙眸怔松。
她只入神了一下,視線劃過他風散的發絲與如今他們所處的環境,想必他也沒有替代品了,便從系統商城內兌換一支浮云紫藤簪子,然后遞給了他。
“發帶已飄遠,遠逝之物不可追,何必費神,若楚王不嫌棄,小女恰好身上有一支簪,還請。”
楚滄月目光涼涼掃過她細白骨瘦的手腕,一只掌紋淺淡的小手送來的那一支品相低調卻質地不凡的發簪。
一支男氏發簪。
是謝楠衣的?
他不動如山。
“拿來。”
他道。
倒是沒有拒絕。
陳白起頓了一下,衡量著彼此的距離,他不過跨前一步便能伸手拿到的東西,卻偏要讓她送上去?
她隱隱覺得他要搞事情,但轉念一想,卻沒有退縮,而是如他所愿般自動上前一步,單純無知地伸手將簪子遞給了他。
他手一拂,越過那支發簪,反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修長卻不瘦弱的手圈住了她的手腕,指尖巧妙地搭在她的脈搏上。
眼底暗芒一閃而過,他道,果然并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嬌弱女子。
如此一來便能解釋得通當初是誰將他們一個個扛到了那個避風沙的洞穴了。
他先前便有了懷疑,他試探過謝郢衣,他確無武功在身,憑他又如何在一片兵荒馬亂的沙塵暴中將十幾人接連帶回安全之處。
即便有心,亦無力。
陳白起察覺到他的目的,掙了一下,并沒有推開他,于是便安靜了下來。
他想確認什么?
想知道她有幾分能耐啊,光是探脈可是探不出的,她除了系統加身的莫測鬼詭技能,更多倚仗的是她的腦子與心性。
她看向他的眼睛,托這副偏羅莉長相的福,不必太過忸怩,一雙小鹿眸子便噙著幾分無措。
“……你抓我作甚?”
她其實知道他這是有話要問,不容她逃脫。
他審視著她。
那張曲伏暗光流韻的黑皮面具令人看不見他的表情,唯有一雙狹長幽深的眸子格外顯眼,像雪谷織就的四時皎潔星河斗轉。
他道:“為何要刻意遮掩面目,聽勛翟說你第一次出現時,并無遮臉的打算。”
這話像是在解釋方才他為何要揭開她的面具,他認為她并不在意露臉,卻自他醒來后便一直遮掩著臉,但更深層的意思卻得靠雙方各自的理解了。
她像小女孩子一樣嚅囁了下嘴唇,垂下眼,然后小聲道:“怕麻煩啊。”
怕麻煩?
怕什么麻煩
這又是一個得自己理解拆字的回答式。
是怕長得太好看的麻煩,還是太丑的麻煩,還是怕這張臉被人認出惹下其它的麻煩
一句話,引發幾個意思。
兩人都挺內涵的。
楚滄月其實對于這個問題并不是非要得到答案,但下一個問題,卻是他真正想知道的。
他狀似隨意的口吻道:“沙塵暴洞,楚溟發熱那一夜的深夜時分……孤意識混沌期間,你是不是曾給孤喂過什么?”
陳白起眼神細微地變了一下。
哈,形容得這么詳細具體,她連裝傻的余地都被剝奪了。
可她一時不知道該承認或是否認。
以他的性格而言,他這樣問了,表示他對當時發生的事情有一定的印象,看來他的意志太過堅定,哪怕是在那樣神智不清時,她的攝魂術仍舊沒有完全抹掉他的記憶。
否認……好像沒有必要了。
但她又不想這樣輕易讓他得到答案。
她模棱兩可道:“這件事……對你很重要嗎?”
若說這個世界有哪一個人最懂得拿捏楚滄月的心,若說這個世界還有一個人最懂拿話語來鉗制楚滄月的心,不用懷疑,那個人定是陳白起。
……重要嗎?
楚滄月本來覺得這件事情如鯁在喉,但被她這樣一問,他也忍不住反問自己。
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她瞞下此事,不圖回報,他執意要她承認,若她承認了,卻是被他逼迫的。
如此一來,這倒是一件好心辦壞事的結果了。
雖然原由與過程他不甚清晰,但結果卻是一目了然的,他那破敗的病況在過了一夜便有了好轉。
……重要嗎?
施之人覺得不重要,不愿揭破這層掩布,可受之人……當真覺得重要到非要得出一個結果的地步嗎?
他眼神復雜得令人看不懂的幽深,卻沒有再開口了,他僵著手指松開了她。
當那冰涼的禁錮遠離時,陳白起卻抿了一下唇,并不因他的放棄而感到有種勝利的喜悅,反而有些說不上的煩悶。
或許人都不會因為曾經彼此太過親昵熟悉,而一人拿這種過往積累的了解來傷害對方而感到喜悅吧,因為對方會受傷、會退讓,是因為那是他曾給過你的信任。
沒等他撤離,這一次倒是陳白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隔著布料。
她先將那支攥著的簪子放在了他的手心。
“那夜我喂你的是藥,我不害你,我不講……只是人多口雜,畢竟是不熟悉的外人,我不想給楠衣添麻煩。”
她半真半假地說完,便放開了他,然后小步往后退著,視線卻不離他的臉,她的手指撫向臉上面譜的邊緣。
“我的臉也不是故意想藏著,楚王若懷疑我別有用心,你可以現在便揭開給你看的。”
語氣綿軟而溫和,像食草的毛絨小動物一樣不含絲毫惡意,溫馴得讓人心頭發軟。
她等著他開口。
這一次,她選擇坦率,若他要看,她便揭開他看。
反正這張臉他定然是陌生的,她想藏的原本就不是一張臉,而是這張臉下會被看穿的東西。
但楚滄月卻移開了眼,他掩下眼底的情緒。
“回罷,夜深了。”
他轉過身,盤旋在山嶺的風一像把鋒利的刀擦過臉,風中他的背影被勾勒得挺直修長,更顯冷漠、疏遠,將自己與整個世界分隔成了兩極。
他背影看起來是如此心事重重,仿佛背負著難以言喻沉重的往事。
陳白起覺得今夜的楚滄月好像有些不對勁,她第一時間便是懷疑,他是不是發現了什么……但她確定,她并沒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令他將自己與過往的陳嬌娘聯系在一起。
況且在今夜之前,他對她的態度都挺正常的。
或許是別的原因,比如……他覺得她不如表現的那樣普通,覺得她是別國的細作潛伏在他身邊,或者懷疑她是什么人派來的刺客之類的。
“夜冷……莫要于寒風中久佇。”
她干巴巴地留下一句,便轉身下山。
背對著她的楚滄月聞言頓了一下,聽著漸行漸遠的腳步聲,他仰頭看月,月下一頭銀色頭發令他蒼白如雪。
他冷漠地想著。
想起那日……滑入喉口那熟悉的口感、之后熟悉的身體好轉反應又如何?
他嘴角緩緩勾起,唇色因氣血翻涌而猩紅。
呵呵哈哈哈哈……
他忽然張嘴笑了起來,狀態癲狂。
……重要嗎?
她問他。
重要嗎?
他也想問。
陳白起朝下走著,忽然遠遠地聽到一陣被半山腰的山風打得顫栗的笑聲,她腳步一頓,卻再難邁前一步。
那笑聲飽含了太多讓她解讀不出來的東西,或許與她無關,可她卻莫名有些不太舒服。
他不可能認出她的。
她想。
她不僅臉,連性子都一并改變了,誰又會不知歲月疲憊地去惦記一個死了不少年歲的人啊。
她對自己道。
北漠黃沙枯林,一隊人馬從婆娑枝長的林間奔馳而過,而在更前頭一些,有一個人在被追擊,他滿頭大汗喘著粗氣,雙腿打軟,踉蹌撲跑著,正疲于奔命。
直到被后方一支穿棱過斜枝密林的飛箭射中,他啊一聲慘叫,便朝前撲倒在了地上。
后面追擊的人停在不遠處,見前方之人沒有動靜,便下馬慢慢走了過來。
“死了?”一道沒有感情的聲音問道。
有人上前彎下身子,朝中箭之人的脖頸處探了探。
“還活著。”
“將東西搜出來。”
“喏。”
東西很快便找到了,倏地,那人好像發現了什么,他蹲下湊近,在中箭之人的襟間一探,便露出有些訝異的模樣,他遲疑地看向上方。
“……他,不,她是個姑子!”
無怪他這種表情,因為這個人并非一個無名之輩,但卻從一個人人皆知的大丈夫,變成了一名女子,若非是他親自查看的,他都不敢相信。
“哦,一介曾受諸侯國追捧、驚才風逸的商賈竟是一名女子?”來人也似有趣訝然地笑了一聲。
“主上,哪此人該如何處置?”
“暫時先留著活口吧,她前不久可是大大地坑了魏國一把,等那邊來人了,將她交過去,想來定能做成一筆劃算的買賣。”他一把扇子有節奏地輕拍于掌中。
殺了她?
不,他們之間其實并無太大的仇,只有利益糾葛罷了,若非她竊了他一份重要的東西,幾番想要逃走,他也不會下這樣的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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