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是屯糧防災年倒也講得過去,可我隨意翻過的帳冊長達十數年甚至更多,如此積累下來,囤積龐大的糧倉又建在哪里?”謝郢衣奇道。
“民以食為天,我想倘若真有糧倉,為保險起見,應當就建在族地內,不會在別處。”陳白起順著他的思路道。
可事實上,她夜里潛入死地的村莊來返數次,卻并沒有發現有這樣一個疑似的地方存在。
謝郢衣贊成她這個說法,他又道:“另外,他們每年以各類傷補成藥、藥材、丹品與一些商戶換購了種類頗齊的挖掘工具,不僅有植藥的,還有石鎬、銅斧、銅錘之類。”
陳白起聞言,第一時間反應便是:“這些工具……他們是要開穴采礦?”
就他們村子里的幾十戶人,哪怕全族出動也不過百來人罷了,其中應當還有不少老幼,鑿石挖礦可不是一項簡單地活。
“我探聽過禾真上人的語氣,她說死地里沒有礦洞,要么是她在隱瞞些什么,要么便是這些工具另有用途。”
陳白起思考時,指尖有節奏地輕點著石桌,忽然道:“你們發現沒有,死地大多穴居,且少用明火,但夜里卻并不完全黑暗,我看到他們會在穴居內用上這種青磷一樣的東西涂抹在墻壁上,我見過這種可以在夜里自行發光的石頭,它叫螢石,將它們磨成粉后便會變成這種磷粉。而這種螢石并不常見,在外面鮮少流通,但在這死地卻好似隨意可見,我猜這當是死地特有的,或者是他們發現的,是以我認為死地應有礦洞……”
楚滄月低眸看到她手上的動作時,腦海中閃過些什么,他微微瞇起眼,出聲道:“你懷疑禁地內便是礦源?”
他此時的聲音不似以往那般夜風琴吟般冰泉悅耳,反而有些暗啞磨沙刮腔,他出口后也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變化,眸底黯流乍現,便清了清嗓子,捂嘴清咳了幾聲。
陳白起聽楚滄月的聲音有幾分奇怪,但沒聽仔細:“怎么了,嗓子不舒服,可要喝些水?”
他搖頭,沒有再開腔。
謝郢衣見他不像有什么事,便繼續講正題:“再過兩日便是死地的春祭,他們十分重視這個節日,全在藥植田下的寬敞平地舉行祭天儀式,從日出至日落,這期間各戶各家都會聚集在外面,我們應當有足夠的時間去尋找鑰匙。”
“不能等到那天了。”陳白起忽然凝聲道。
謝郢衣不解地看向她,卻見她露出的那一眼睫毛如羽,翳翳而下的陰影,令其眸如霧意深沉。
他神色一動,像某個不確定的念頭一下被證實了。
他有些回不過來神。
難道……那個真的是預知夢?!
她真的做了預知夢!
謝郢衣攥了下手心,遲疑道:“那……”
“鑰匙的事,我來想辦法。”她打斷他道,明顯不想再與他討論這個問題。
意識到她不想在楚滄月面前暴露一絲一毫關于預知夢的事情,謝郢衣便收拾起臉上的情緒,看了楚滄月一眼,又收回視線:“你一個人……可要緊?”
“無礙的,他們一群不懂武藝之人,只要我不現身,他們還發現不了我。白日里若禾真上人又來尋你,你便繼續跟著她出去,這死地的確有許多不合常理之處,而禾真上人看來對死地內應當有些地位,否則又如何敢擅自帶著外人進入。”
她想到什么,又對從先前便開始有些沉默寡言的楚滄月道:“白大哥你身體虛弱,這段時間便在洞中好好休養,如果勛將軍他們能順利取到藥回來,無論如何先從禾真上人手中拿到殞命的解藥。”
楚滄月見她抬著小臉,一片白的面具染著墻上的青磷幽光,雙眸漆黑,有種黑白分明的純稚之感。
她的聲音軟軟地,輕輕地,像沒有輕量一樣落在人心上。
“嗯。”他從喉中輕嗌一個音節。
謝郢衣見兩人對看著,心底有些不舒服,他出聲打茬道:“按時間推斷,若一切順利,明日天黑前他們應該能趕回來了吧,可倘若他們回來,禾真上人便會讓我們離開死地……”
陳白起轉過頭,倒是不怎么擔心道:“這制解藥還需要時間,解了毒才算完成交易。再說,我們既然進來了,要離開還是留下可不能再由她說了算。”
這口氣倒是有些小無賴了,但她長得乖巧,聲音又偏甜,即使這樣也只會讓人覺得軟萌可愛。
——雖然從本質上來看,她根本與長相是兩種人。
其實陳白起對禾真上人這個人感官較差,從短短的數面來看,她表現出來的東西都太過濃烈,恨、驚、懼與愛,都太過明顯,這又與她那多變的性格不相符合,因此觀察她時,她總給陳白起一種莫由來的直覺……這個人,身上有古怪。
“我覺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被忽略了。”陳白起用食指輕蹭著下巴喃喃道。
“什么事?”謝郢衣問道。
她無奈地看他一眼:“可我一時又想不起來,可總覺得哪里不對。”
楚滄月也看向她。
陳白起站起身,撐了個懶腰,眼中浮起幾絲朦朧睡意:“明日之事明日憂,夜已深了,熬夜對身體可不好,都早些歇息吧。”
謝郢衣見她累了,自然頷首。
楚滄月本神思沉默,卻因她的一句話而怔忡了一下。
記憶中,好像也曾有一個人對常跪坐于案牘后辦公的他道:“主公,夜深了,時常熬夜對身體可不好。”
時間久了,他以為斑駁泛黃的記憶該是模糊不清的,但當某年某月,一樁極為細微相似的話重現時,他才發現他只是不敢再想起了。
這么多年來,很少有人能有與她相似的口吻與語氣講話,他以往總覺得她時常與旁人不同,無論是對同樣一件事的見解與說話方式,甚至理解的角度方方面面,她總有其獨特的模樣。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另一個人的身上看到屬于她的影子。
先前的動作,與方才說話的口吻。
楚滄月忽然覺得自己有幾分好笑,他眸沉如暮色,無人察覺他的心思變化,轉身便率先離開了。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洞口,陳白起收回視線,壓低聲線,對謝郢衣道:“別太信禾真上人的話,還有……楚滄月他們。”
謝郢衣聽了她的話有幾分訝然。
“我不在的時候,他所說的話不可盡信,一切都待我回來再說。”她叮囑道。
謝郢衣說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他看著她平淡的神色,問道:“你覺得……他們會害我們?”
“也不一定,只是……”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話她不說,相信謝郢衣也會懂。
之前她因為前塵舊事而對楚滄月一等人有些盲目的信任,覺得他還是當年的公子滄月,但在某個時刻她有些幡然醒悟,時隔多年,久到連當初到她腿高孩子都長大成為了能獨擋一面的少年,他變了,她也變了,她不該再以當初的眼神來看如今的他們。
畢竟在他們的眼中,她與謝郢衣只不過是兩人外人,或他們當真是為了解殞命之毒而來,目的倒也單純,與他們的事情牽扯不大,但事實上,非也,這里面究竟有多少真有多少假,她有時候都看不透徹。
她不想因為她而影響了謝郢衣的自我判斷。
她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明白了,是當初的孫鞅告訴她的一個道理。
情義、恩義,在某種重要的決議面前,或許一文不值。
她不會再去賭人性了。
謝郢衣見她神色凝重,心事重重,立即應道:“我明白了。”
冷野荒原
白日里被太陽灼燙的沙子到了夜里卻被月光冷成了冰沙,北漠的天氣常常詭異得令人頭痛。
勛翟等人謹慎地匍匐在冷硬的沙丘上,呼吸小心,就怕驚動了下方那群在沙洞中起伏蠕動的惡心玩意兒。
它們呈肉紅色,約腿粗,長長的一條,沒有頭,只有頂端一圈張合閉攏的尖齒,口器上還流著粘液,這種東西一條看起來或許只是覺得惡心,但百來條聚在一起看起來就十分恐怖頭麻了。
它們正游曳在沙池中,起起伏伏,圍著一棵半人高的枯樹盤桓,好像在守護著什么東西。
這些便是沙蠕蟲,北漠沙漠里特有的一種兇殘食肉動物,它們吃蝎子、蛇,地底的鼴鼠或各類毒蟲,平日時很少見到一條,只有某些特殊時期它們才會這樣整齊聚集在一起,只為了……狩獵。
厚土蒲是一種長在石縫之間的菌類,形似靈芝,但顏色如土,若不仔細看,只覺得像一塊扁平的石頭。
每當它成熟時,便會發出一種特殊的味道,這種味道會吸引一些毒物聚集過來,數量龐大,這時便是沙蠕蟲它們飽餐一頓的時候了。
而勛翟等人并不知太多詳情,他們依禾真上人推薦在北漠營地雇了一個認得“厚土蒲”的人,聽他講了一些事。
“厚土蒲就在那棵樹下,可該如何引走那些沙蠕蟲?”
被他們雇來的人頭頭是道講著:“有肉就行,這些沙蠕蟲沒有腦子,只嗅味道,只要扔出足夠的血肉就能夠引開它們。”
“如此簡單?”勛翟銳利地盯著他,有些懷疑道。
那人似有些害怕他的眼神,縮了一下脖子,干笑一聲:“你們運氣好雇了我,我剛好懂得怎么對付沙蠕蟲,不然你們是很難對付得了這些沙蠕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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