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圭囝與那陳孛相識該有二年了。”她如實回道。
頭頂漫不經心的問話還在繼續。
“那兩人是如何相識?”
長圭囝停頓了一下,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她下意識看了一眼巫長庭。
卻見他涼涼瞥了她一眼,那平日慣于溫和細致的眉眼有了不虞之意,像冷冽的水澆在了她身上。
他在責怪她對圣主的問話有怠慢之意。
她一激泠,指甲扣著肉,忙對圣主將他們相識的過程講了出來。
她是奉令去接近離楚國政利中心最近的那幾個人,但別人她都沒有把握,最后挑了一個看起來最“弱氣”的陳孛,然而陳孛這個人既不像時下門閥權貴喜愛設宴聚眾作樂,也不喜好扈街霸凌四處走動,她想要與他偶遇一次都著實困難,更別提想要接近他了。
但她并沒有放棄,既沒有機會那便創造機會就是了,長圭囝靠著手段先與一戶卿大夫相識,入了他宅院得寵后,便借他名義四處行走,倒是得了機會來往一些權貴,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一場春宴讓她在陳孛面前露了臉。
她刻意隱瞞了身份與他搭話,但并沒有讓他印象深刻。
知道他并不是一個漁色之人,她又換了另一種法子。
她知道他每年夏季都會挑些最信任的隨從一道去陳家堡住一段時日,于是她便故意與先前跟著的卿大夫鬧翻,惹了一身的傷狼狽可憐地攔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他相救。
一開始他并沒有打算理會,直到她下了狠心,任那家的人打得她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之際,他家的下人這才前來喝止。
后面的事自然是順理成章,他救了她,而她掏空一切心思想留在他身邊報答救命之恩。
其實像她這樣的人陳孛見得多,憐憫之心也早就磋磨得幾乎沒有了,只是某一刻她那倔強又絕望的側臉令陳孛想起了她的亡妻,這才動了一下惻隱之心。
但他心有警覺,還是派人去查了一下她的底細。
只是這底細查出來的是長圭囝一開始便偽裝好的假貨,得了假的身世來歷的陳孛倒是很快便對她打消了疑慮,但若說親近,那也是沒有的。
她對于陳孛而言并無任何特殊,只是隨意擺在一處,便沒再理會。
長圭囝擅于把握男人的心理,她像無孔不入的水一直在暗中窺視著陳孛的一舉一動,在得知陳孛一直對他女兒的死耿耿于懷,對亡妻的愧疚與想念,便逮著一次他獨自一人的機會,便以自己也曾失去過一個孩子為契機,一邊悲傷一邊以同情心理來開解于他。
她在他面前從不提別的,不過度靠近,只做一朵他需要時便出現的乖巧解語花。
陳孛身邊常年服侍的都是一些男子,他們自沒有女子行事細致,于是她時常代替他身邊的人對他噓寒問暖,熱了做涼夏糕點,冷了縫制新衣,時日長了,陳孛倒也習慣了她的陪伴,無關情愛,只是一個人冷久了也需要一份真摯用心的關懷。
而長圭團覺得時機成熟,他已足夠信任,便趁他心神松懈之際,用了那惑心之術,慢慢對他的行為思想進行了影響。
到如今,陳孛只要聽到她的聲音,便會受她所控制,依她的心意行事,她想讓他娶她,這樣一來她便有一個最正當的身份留在他身邊,對他進行操控。
“待我與陳孛成婚后,會將陳氏一族牢牢握于手中,請圣主放心,圭囝絕不會誤了吾巫族大事的。”她誠惶誠恐道。
陳白起靜靜地盯著她,漆黑深幽的眸子讓人看不清楚情緒。
她問:“你對他,可曾有過真心?”
長圭囝聞言心跳加速,微微睜大眼睛,一雙內彎的杏眸看人時常誤以為溫情脈脈,但此刻卻無半分遲疑,她快速道:“圣主放心,圭囝一心只有巫族安排的任務,對那陳孛絕無私心。”
陳父就是被這樣一個女人給愚弄了啊。
陳白起嘴角浮起一絲笑,但眼底卻暗無天日,那寸滅的光后起的霧靄隱藏的卻是讓人心顫膽寒的東西。
“辦得好,你且先回去,莫要引起人的懷疑。”她語氣輕柔,就像一個體恤下屬的好上司。
明明是那樣溫和的語氣,不知為何長圭團渾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臉皮控制不住地繃緊,心中極度不安,好像做錯了什么事一樣。
“喏。”
在人走之后,陳白起坐下,慢慢地在杯中斟滿一杯水,她望著平于杯緣的水在杯中輕輕晃蕩著,對巫長庭道:“惑心術對人有沒有什么傷害?”
巫長庭看不懂她此刻的神色,但卻莫名覺得她心情不佳,他想了一下,答:“且看施術者有沒有留情。”
“留情又如何,不留情又如何?”她道。
“若是留情保他留有自我意識,便可在解除了惑心術后逐漸恢復正常,倘若下狠手,徹底抹殺了他的意識,那么即便解開了惑心術,那人也是五官盡失,面目癡呆——”
嘭——
盛滿了水的那只上好砂瓷杯被她五指捏碎成碴,她雙眸亦瞬間凝結成冰。
巫長庭一震,聲音嘎然而止。
他怔仲地看著她滿手的狼藉,一時啞言。
這時姒姜一身妖嬈鵝黃、款步姍姍地走了進來,他看到偏廳內這副場景亦是愣了一下,但他到底比巫長庭陪陳白起更久,一眼便看出她正處于盛怒之際,忙掏出一塊沒有任何點綴的素帕,走上前去蹲在她膝前,小心又溫柔地擦拭著她手上沾濕的水漬與瓷片殘渣。
他聲如鶯囀,溫柔地埋怨道:“你若氣,隨手砸了它便是,何必拿自己的手去糟蹋。”
頭頂上方的人沒有出聲,不安彌漫的死寂令四周的空氣都下降了好幾度。
“可有受著手?”擔憂的聲音細語綿綿。
陳白起深吸一口氣,只覺得胸口處沉墊墊的重量稍有緩解。
她從他手上抽出了手,站起來。
姒姜捏著帕子,盈睫扇動,有幾分委屈地抬眸看了她一眼,她伸手將他也給一并拉了起來。
陳白起轉過頭。
“巫大哥,抱歉,我方才心情不好。”她平靜地為方才突如其來的莫名怒意向他致歉。
巫長庭看到姒姜的第一眼,眸仁便像被蟄了一下,此人容貌之盛遠超他想象,一瞥一顰皆是傾城姿。
但巫長庭并沒有被他拉走太多注意力,在陳白起開口之際,他收回了視線,眼神復雜地看了她一眼:“圣主不必道歉,不能與圣主分憂本是長庭的錯,若圣主有任何的不痛快,不妨說出來,長庭定會傾盡所有如你愿。”
他的話很漂亮,既寬容大方,又忠誠不移。
她望著他笑了一下,彎起的弧度不深不淺,恰到好處:“巫大哥倒總是這般溫柔啊。”
沒有多少走心的稱贊。
巫長庭見她轉移了話題,好似方才只不過是一場誤會,早已是雨過天晴了。
他倒也不是不識趣的人,她有她的秘密不道于人知,于是順應她意道:“圣主可還要見見在楚國巫族其它部的人?”
她搖了搖頭:“暫時先不用了,今日我有些困乏了。”
聽出她的潛臺詞,巫長庭下禮道:“既是如此,那圣主便早些休息,長庭便先行告退。”
陳白起微笑著頷首。
“巫長哥也忙碌了一日,也早些歇息吧。”
等巫長庭一離開,陳白起臉上掛著的虛假笑意一下便消失了。
姒姜看到她瞬間的變臉也不驚訝,他挨近她,故作訝然道:“怎么,在你信任的屬下面前還需要遮掩啊?”
陳白起沒什么情緒道:“畢竟他也是巫族的人。”
看到她面無表情的側臉,姒姜了解她對陳父的感情,也知她此刻心情定是不愉快。
其實方才姒姜在外面已經偷聽到一些事情了,起先她以為來的是陳白起如今手下的人,后來通過兩人對話弄明白她原來正是陳父即將迎娶的新婦。
當他聽到惡婦講述她是如何欺騙與利用卑鄙狡詐的手段來害陳父時,亦是戾氣叢生,恨不得當場劈了她。
他聽到她自稱是受巫族所指使,顯然,如今的陳白起也是巫族的人,且地位還十分崇高,從他們的態度便能窺見一二,但是他相信她如果知道這一切,是絕對不會讓人這樣來對待陳父,是以這其中的錯綜復雜還需要她親自講述一番他才能弄明白。
他收斂起臉上的玩笑,想起方才巫長庭所講的惑心術中者的后果,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安慰她:“也許事情并沒有那么糟……”
“是我的錯。”
她打斷了他的話。
姒姜看她。
“他本就無心這些權利政治,他也并不想回到丹陽,是我將他推到這一步的,也是因為我他才受此橫禍。”她冷著聲,眼卻紅起。
姒姜聽不得她這樣自責,更看不得她難過。
姒姜有些無措,他拉起她的手,將錯都攬在自己身上:“不是你的錯,都怪我,我當初不該離開他的,我就該一直留在他身邊替你好好守著他,你別這樣說,我……我心疼。”
陳白起現在什么都聽不進去了,她一揮手,人便化煙成風消失在姒姜的面前。
“白、白起?”
姒姜瞪大眼睛,只覺一陣風從耳邊掠過,他忙追出去幾步,四處張望,卻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蹤跡了。
“白起——”
知道她走了,他一只手掐在門上,淺褐偏妖的眸子低落地黯下,頗有幾分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口。
而遠處不易察覺的合歡樹后,巫長庭看著他,眼神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