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另一頭姒姜為了替陳白起以最快速度湊齊制作“路引香”的材料,最后決定回一趟丞相府,只要能借助相伯荀惑在秦的勢力,或許便不需要三日。
相伯今日并沒有進宮,他并不想見后卿,只是沒料到姒姜竟回來了。
相伯一直也留心著楚國那邊的消息,知悉陳孛原本定好的婚期不知何故一延再延,最終仍是沒有成功娶親。
但更具體的內容卻被咸陽封鎖著,不得而知,如今姒姜回來,經他口倒是了解到一些事情,原來陳孛并非真心娶親,而是受了控制,如今他失蹤,而那位新婦也一道不見了。
姒姜自沒有托盤而出,他裝作為念舊情,遠出去找陳孛的行蹤,而這一趟回來只是想請右相幫個忙。
相伯倒是沒有懷疑他的話,也允了他的請求,只是同時相伯也有一事托他四處行走時去查。
他讓姒姜去查一查以鹿騎代步,衣徽繡有古獸麒麟的族群。
姒姜應下他的事,便又尋了個借口沒待在相府,先行離去了。
在姒姜走后沒多久,宮里便來人,而相伯在聽完今日殿上發生的事情之后,負手步出花庭:“我便知他這人向來不吃虧。”
廷衛跟在他身后道:“右相,他們請左相去使離間計,你覺得這事妥當嗎?”
相伯著一件白緞暗飛魚長袍,腰身細長,墨緞一般長發披于身后,眉眼比之那檐下素雪更加無暇絕色。
衫袍拂掃過花間枝伸出的姹紫嫣紅,他道:“百里沛南應下了?”
“應下了。”
相伯訝然了一下,他凝眸望向一處,慢慢道:“這倒不像他了。不是常有人作文章說文人迂腐,這話倒也沒有說錯,書讀得多的人,常常人便會守著某種底線,尤其固執,不行那違心之事。他應了……只怕這因是在他要離間之人的身上了。”
什么因?
廷衛不解:“是他與那后卿?”
“或者是他與那個神秘小姑子呢。”相伯笑道。
廷衛有時候覺得自己在左相面前就是一個不帶腦子出門的人,左相的話他常常都理解不了,于是他尷尬笑了一下,也不再繼續秀智商了,而是問起另一件事:“右相,他后卿為何會親自來秦送人,他是不是還另有目的?”
相伯提及后卿,腳步停了下來,他道:“他的心思一向沉,有目的也不出奇,在他還在咸陽時,多派人盯著。”
“下屬知道。說來……監視的人看到那陳芮與后卿相繼出門,似往南塔那邊的燈輝夜市去,右相可要去看看?”
相伯想了一下,道:“亦好。”
夜幕下的秦世盛景,水流月光,水涓涓而流過拱橋,木蘭輕舟,看著河畔兩旁燈火盈樹,笙歌迭奏,陳白起站在船頭聽著船夫給她講著咸陽這個季節哪里有好玩好吃的。
巫長庭也站在她的旁邊,他這張丑顏無人問津,而陳孛則嫌別人看他的異樣眼光,寧愿坐在船倉里烤火取暖。
他們的船后還跟了一艘小船,船頭一人戴著冪蘺站在那里,遠遠有人看見雖瞧不清楚他的面目,但他即便是靜靜緘默地站在那里,風吹動他面上的薄紗,衣袂飄飄,給人一種游離于人群燈火之外的高貴清華。
陳白起在夜市的湖上逛了一圈,看到岸上熱鬧,等游船興致過了,便要下船。
陳孛跟巫長庭也跟著一起上了岸。
她看到燈籠高架那邊有人在玩擲壺,聽路人跟同伴閑談,只要用那種巴掌大小的令箭投中三壺的人,則可以在攤上任選一件手工制品。
陳白起跟陳孛他們說了聲要去看看,兩人不感興趣說去附近的茶館等她,她應好,便走了過去。
一靠近便見攤位上有一對男女正不高興地跟商販爭論。
“我明明都中了三枚令箭,何以不行?”
“這位郎君,小的都說了,是同時命中三枚入壺,可您這是一枚一枚地扔的,雖說準頭有了,可卻分了三次,不合規矩啊。”商販為難道。
“是你一開始沒講清楚,我花了銀錠子買了你二百枚枚令箭,好不容易中了三枚,你卻道不算?我看你就是想騙錢!”
“可、可是,這……”
見他們的爭吵被圍觀了,女子有些難堪,她拉扯著男子:“算了,我不要那個兔子了,我們趕緊走吧。”
男子也看到周圍人對他們指指點點,臉上一赧怒,見女子急得臉都紅了,最后朝商販冷哼一聲,便低著頭拉起女子快速走了。
他們一離開,前面投壺的地方便空出了一個位置,陳白起瞥了一眼擺在桌上的手工品,都是一些用桔稈、竹子或者藤條一類編織的精巧小動物,有兔子、螞蚱、麻雀……有大有小,看著活靈活現,手藝的確不錯,做為游玩的獎品的確足夠吸引人,也難怪方才那位愿意花費大價錢來投壺。
“還有哪位要來試試,這玩法其實很簡單,隨便投三個便可得一樣?”商販熱情笑呵呵地開始拉生意。
陳白起聽到他的話終于明白先前那位是怎么上當的了。
“不如讓我來試試吧。”
陳白起一臉無害地走上前。
她視線一轉,指著桌上的獎品:“我想要那個綁著紅綢的牛。”
商販看了她一眼,見她衣著不似平民的粗布麻衣,兩眼頓時冒精光,連聲道:“好、好,可是這個虹牛個頭大,編織耗時大,需要你中十二枚令箭才行,所以,您要不先買一百枚試試?”
陳白起看他跟遇上人傻錢多的騙子一樣興奮不已,嘴含天真的微笑,倒也不覺得自己在欺負人了。
“不用,先拿十二枚。”
商販一愣:“你打算只投一次?”
陳白起道:“嗯,就圖個新鮮玩玩罷了。”
見她堅持,商販便不情不愿地數了十二枚令箭給她。
這令箭是由兩部分組成,前方是瞄準的木錐,后方用細繩綴了一簇羽毛,扔擲時前方拖拽著后方的彩色羽毛,看起來倒是挺好看的,但難度也相應增加了。
“哈哈,這位女郎一次只怕難矣,這之前還有一個懂武藝的人,他也是這樣自信,可最終卻不行了。”商販故意大聲道。
游逛的行人聽到動靜,見有人要一次投十二枚令箭,便漸漸有人圍過來看熱鬧。
“看來又是一個上當的人,先拿十二枚,等不小心投中一枚,覺得有希望便又會繼續買下去……”旁人見識過商販坑人手段的嘖嘖道。
有人道:“這小姑子看著挺自信的,說不準人家真有本事呢。”
還有懂行的人一語道破道:“這有本事的人還少嗎?可這投壺的準頭偏生不似別的,人家這里面早就設了明堂咯。“
陳白起就像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一樣,對商販溫溫軟軟道:“我玩這個對你好像有些勝之不武,不過……”
她走上前,抱起那只半臂長的小牛,便朝外走去。
商販一驚,忙上前去阻止:“噯?這位女郎,你都還沒有投壺,便想抱著我的東西走了,這可不行……”
他這邊還沒有喊完,卻見背對著他的少女抬手,隨手朝后一拋。
咚咚咚咚——
十二枚令箭全數精準無比地投落進了壺中,每一個擺在地上的壺身都相應晃動了一下。
他張著嘴,目瞪口呆。
這、這么可能?!
他慌忙地沖上去,將每一個壺倒了出來,數著一個不缺的十二枚令箭,他滿臉震驚。
他終于明白,他這是遇上硬茬了,他先前跟她玩的小心機都算是白費了。
啪啪啪……
嘩,被驚呆的何止商販,那些看熱鬧的也被少女這漂亮瀟灑的一手驚艷了,紛紛歡笑拍起了掌。
“不了起啊,這一手。”
“哈哈哈,她根本沒給小販機會說要一次投入十二枚的機會了,哈哈……”
“讓他經常講些含糊的玩法騙人,總有些個厲害的人來教他做好人。”
“不知此女是何人,盲投的手法都耍得出神入化……”
陳白起抱著自己剛贏回來的虹牛越過人群,正打算去茶館找巫長庭跟陳孛,卻在不經意抬眸時,卻見在絢爛的燈火中一輛牛車停下,從里面步下一名如玉蘭般雅姿的青袍男子。
他一眼便看見了她,陳白起對上他的視線,下意識地彎唇笑了一下。
他似愣了一下,然后揮退跟隨的人,獨自朝她這邊走了過來。
他如一副水墨畫的韻致鋪延開來,光打在他臉上融合成了一種極為柔和的畫面。
“不想會在這里相遇。”他主動過來打招呼,還如此平和,倒是出乎了陳白起意料。
“對、對啊。”
想到她之前發生的事,她很難不尷尬。
百里沛南看她低著頭,手上還抱著一只藤編小牛,只覺眼下的她就像是一個不諳事世,喜愛熱鬧玩耍的普通的小女孩。
“先前在殿中匆匆一面,倒是還不知該如何稱呼你。”
“我叫陳芮。”
“可有字?”
有,但不能說。
她含糊道:“沒有。”
百里沛南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么,許久,他問:“你為何……一見到我便笑?”
陳白起驚訝,她有嗎?
她不記得了。
或者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吧。
陳白起捏了捏小牛的牛角,想好了說辭,便道:“可能是因為一看到左相,陳芮便會想起一個亦師亦友的人,許久不見,甚為想念。”
想起以往種種,他是唯一一個愿意舍棄了自己的命來換她的命的人。
雖然最終被她阻止了,但他的這份恩情她會永遠銘記于心的。
百里沛南終于弄清楚原由了,只是她的話令他想起了一些事情,他長長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打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一雙略感哀愁的黑眸望向一旁:“若是思念一人,與其看著別人懷念,不如直接去見他。”
陳白起沒想到他會這樣跟她說。
她思索了一下,揖下一禮:“左相說得對。”
她這副受教的樣子一時讓百里沛南仿佛是與他的那些學生相處,他不由問道:“你可識字?”
這話題怎么一下扯到這上面了?
“陳芮識字。”
“那你曾讀過哪些書?”
陳白起就跟教導主任抽中上課背書一樣,端正態度,報了好幾本流傳較廣的經書。
百里沛南知這世道學習有多艱難,他感嘆道:“你雖為女子,卻也是個好學的。”
陳白起也感嘆:果然是當過山長的職業習慣,一上來就是先關心學習,師德這么好的老師往哪兒找。
百里沛南在與她討論了一番學習知識后,驀然想起他此番前來的任務,他神色一滯,有種想撫額的沖動。
他好像將努力的方向搞錯了。
平日鮮少與異性接觸,無論老少,所以他想接近她,卻苦于找不到話題,方才見她有幾分學生樣,便關心起她的學習狀況。
可如果一開始陳白起的回答是這樣的話。
——“你可識字?”
——“不,陳芮半字不識。”
那估計接下來,他們就只能一路相默無語。
“左相……”
“你并非我下屬,無須喚我左相,直接叫我先生吧。”百里沛南對她道。
這算是他難得主動的交好了。
陳白起看了他一眼,心中若有所思。
兩人并肩漫步在街道,耳邊傳來若有似無的撫曲,似在唱著人間的悲歡離合,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熱鬧之中的陳白起與百里沛南的氛圍卻是意外和諧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