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唇槍舌劍的朝會結束之后,已近正午,這些人又拖堂了,爭辨個不休卻始終沒有結果。
陳白起就像一個臨近退下來的老派干部整了整她的青飾領緣,目不斜視地邁步準備離開,在剛踏出殿門,卻被后方的相伯荀惑喊住了。
“太傅。”
陳白起聞聲回頭,溫文一笑,向下一禮:“右相。”
聽了一上午的爭吵,她腦門有些腫漲,神色佛系懶怠。
相伯荀惑見她好像半邊魂魄都飄走了的神游模樣,好笑不已。
已好久沒有找她說說話了,這段時日積壓在他身上的擔子讓他無暇空閑于私事,再看她正裝朝服與他站在同一大殿之上,就在他望眼所及之處,兩者同朝為官,這種感覺既奇妙又有一種隱秘親昵之感。
“你的新宅翻修好了嗎?”他眸懷星月,山河映著躍動的光澤,笑意盎然。
陳白起知道她分下的那所破宅子跟兩個老仆役的一事只怕整個咸陽城的人都傳遍了。
看樂的偷笑,焉壞的生怕別人沒來看她的笑話,四下大力宣揚。
別的人若在她面前提及此事,恐怕便過來故意奚落她的,但相伯先生應當不是這樣的人,她只是沒有想到日理萬機的相伯先生也會被人八卦到。
她干笑一聲:“快了吧。”
這翻修舊宅的事巫長庭全權負責,她一直留宿在宮中奶娃娃、看法籍也沒時間過問,倒也不比外人清楚進展如何了。
“那等你新居入宅,請定要第一個邀請我前去祝賀。”他鄭重其事道。
“好說好說。”
相伯荀惑抿唇一笑,故意湊近她一些:“我一直忘了說,你穿這一身女式朝服站在莊嚴大殿的樣子,倒是別有一番風景。”
陳白起一怔:“……”
怎么感覺莫名其妙地被人調戲了?
這時,又有其它官員跑過來找相伯荀惑說話,他們一臉正事要緊地將他團團圍住,一時之間七嘴八舌的,剎時以聲量與背影隔絕了他與陳白起之間的交談。
這些朝官的心理陳白起也懂,但見相伯先生因她之過被迫圍在中心回話,便識趣獨自先行離去,省得見她在,這些人喋喋不休。
在回壽寧宮的路上,她雙手插袖,腦子里轉悠著一些事,閑步慢走。
“太傅。”
這時,陳白起又聽到身后有人在喊她。
今日倒是稀奇,平日遇著個人都拿她當隱形人看待,難得遇上有人不避諱與她搭訕。
但事出反常必有妖,這道理成人都懂。
陳白起一轉過臉,便看到一個留著兩撇短須的青年官員追趕上來,一眼瞥過,不認識、沒見過,再觀他身上朝服式制,大約是個卿大夫級別,再聯系上他的年齡處一猜,妥妥的貴族官二代。
這就更奇怪了。
他們這些傲氣凌云的貴族可最不喜她這種天降,所以他跑來搭話的原因是……
官員走到她身旁,卻不太敢多看太傅張漂亮得讓人很容易失去原則的臉,他像偶遇上同僚一般與她閑聊道:“太傅,不知你近日可聽說了趙國之事?”
陳白起像倦懶的冬鳥,眼眸半垂,繼續朝前走:“嗯。”
他看她拿自己當路邊草,好似不感興趣的冷淡模樣,皺了皺眉,又道:“聽說趙王被公子玅幽禁在宮中。”
“嗯。”
他加重語氣再道:“聽說趙國相國后卿返國被攔阻于邯鄲城外。”
“嗯。”
“……太傅,你在聽嗎?”他臉色一黑,咬牙問道。
“嗯。”
嗯、嗯、嗯,你是喉嚨破了,還是嗓子啞了,只會這一個字嗎?
官員忍著脾氣,也不再賣關子等反應了,直接將早就準備好的話一口氣說完:“趙相國聽聞趙王之事,情急之下率著屬下一眾打算硬闖邯鄲城,卻被城中流箭所傷,至今生死未卜,你說,這是不是俗話說的惡人自有惡人磨?”
那官員跟背書一樣將話說完之后,卻久久沒有聽到那一句應和的“嗯”聲,他有些意外,心想,難道她終于有反應了?
他轉頭一看,卻見太傅停下腳步,沒再繼續漠然無聞地朝前走了,她轉過臉,兩眼漆黑冷靜地盯著他。
那眼神,莫名讓人不寒而悚。
忽然想起官員們近日私底下對她殺人不眨眼的各種揣測傳聞,他心驚肉跳地道:“太傅,吾乃文人,休得動手!”
太傅似愣了一下,她好脾氣道:“放心,我暫時不打你,只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暫時?
官員小心翼翼道:“要是……我不想回答呢?”
太傅眼神徒然一冷:“那我就將你往死里揍。”
嘶——
廣大前輩們誠不欺我,此女果然并非善類。
動輒便是喊打喊殺。
前來閑話的官員此刻內心流淚滿面,他想,在歷任的太傅之中,唯有她是最恐怖的吧。
端著文職的碗,卻干著武將的暴戾之事。
“您、您問吧。”
“趙國的事,秦國有沒有參與其中?”
官員眼珠一轉:“沒、沒有吧。”
“后卿中箭一事,是確有此事,還是你道聽途說?”
“本、本官也是聽人說的。”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讓你過來與我說這些話的人,是誰?”
最后一個問題猝不及防,官員險些就一口說了。
“沒……”他眼神慌亂,一口不知該如何開口,說真話不行,說假話被她看出來絕對也沒好下場。
嗚嗚……早知道就不來淌這趟渾水了。
“是我。”這時,稽嬰從綠蔭小道走了出來。
他揮揮手,那個已經嚇得全身冒冷汗的官員立即飛快看了一眼太傅,尷尬又急切地行了一禮,跑了。
見到他,陳白起頓時明白過來他想做什么了。
“居心叵測。”
對此事,她只有這四字評價。
“陳芮!”
稽嬰自贏稷逝世后便大病了一場,差不多隔了一個多月才上朝,此時他清減了不少,眼下泛青,眼神冷鶩。
他追上來,對她道:“你不是派人在探聽后卿的消息嗎?我特地找人來告訴你,你莫非還不高興了?”
“你是好心?”
“不然你以為?”
“我以為你不過是想拿這件事情來試探我。”
稽嬰一時沒有說話。
陳白起停下來:“讓我猜猜,你是不是派了人在后卿回趙的路上攔截了他?目的是讓他耽誤了回趙的最佳時機?”
稽嬰聞言一訝,似沒想到她一猜便猜準了。
她又道:“之前我與左相在市會相遇,當時我便覺奇怪,他馬車停于鬧市邊側不走,卻見我而下車,想來便是有意結交于我。或許從那時起你們便在布局。”
稽嬰并不否認,他提醒道:“今時不同往日,你現今已是秦國太傅,你的立場應當與秦國站在一起,過去你與后卿的事都該一筆勾銷,至此與他形同陌路。”
“你倒是挺會替我安排。”
“陳芮,你可知天下有多少人在恥笑秦國,只因秦國破格讓一個女子當了太傅?”
稽嬰的話讓陳白起一時有些沉默。
她當然知道,但這是一時的,她相信她會讓天下人看到,她陳白起雖為女子,卻是擔得起秦國太傅之職。
但不可否認,因她的事,讓秦國官員備受別國的非議,身上的壓力備增,是以對于他們私下的惡意誹謗與無度揣測她從不理會,權當給他們解壓了。
“稽嬰,若后卿終是慘勝才奪回趙國政權,那么秦國便危矣。”她道。
稽嬰臉色一變:“你便這么相信他后卿定能贏?”
她沒有給出肯定的答案,只平靜地分析給他聽:“后卿離開趙國的時機太過巧妙了,這一次他只帶了一個神箭手透在身邊,他身邊那么多奇人異士卻留守在趙國,這期間的空缺便來了一個籍籍無名的趙國公子玅成功幽禁了趙王,你不覺得哪里不對勁嗎?”
他與她相遇在楚國,但他卻是要來秦國辦事,那當初他繞這么一大圈行程是為了什么?她一路上并沒有找到答案,但此時她好像隱約猜到了些什么。
“他是人,不是神,你沒聽到他中箭不治之事?”稽嬰又道。
“軍中主事病危一事事關重大,有瞞則瞞,豈能這般有板有眼地相傳得這么快,這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后卿當真要死了,他管束不了流言蜚語傳揚開來,二是便這則消息是他故意放出來的,什么目的我暫時不清楚,但你該想一想,一則來路不明的傳言可信度有多少?”
稽嬰詫異地看著她,他沒想到,這么短的時間內便能想到這么多,這件事情的確事關重大,不僅秦國、其它幾國都在密切關注,他收到斥侯的消息時,第一時間便與左右相商議,相伯右相當時也是如她這般猜測。
當時他們商量派人故意施障阻礙后卿一事,右相不在,而事后他卻并不贊成此事,反而眉心緊鎖,以他之言——
“若當初你們直接選擇派人截殺他,都遠遠比攔阻他回趙國更好,可惜你們沒有這么做。”
而同樣的話,他再一次聽到,只是這一次,卻是從一個他認為并不懂政權的女子口中。
他怔怔地看著她,下意識問出口。
“為何這樣說?”
陳白起搖了搖頭,很是中肯地評價道:“對于后卿此人,既然做了,便不妨將事情做絕,因為在他眼里可沒有酌情這個詞,秦國錯過了殺他的最佳時期,迎來的便會是他往后記恨毫不留情的反殺。”
稽嬰不懂:“你……你不是曾與后卿生死相顧,在殿中你護他周全,他也待你不同,為何如今提起他的生死,卻可以這樣冷漠無情?”
“不過是就事論事罷了。”
看著她走進壽寧宮的背影,稽嬰一時有些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陳白起進入壽寧宮之后,身旁沒有了別人,才流露出幾分真實的情緒,她有些神思不屬地朝前走著。
在看到檐下等她的姒姜之后,她肅色一整,拉過他進入房中,再閉上房門,她道:“剛從稽嬰那里得到的消息,趙王被他兒子公子玅給幽禁了,后卿返趙后硬闖邯鄲卻中箭不知生死,你說若父親與他一道,那父親如今的處境……”
姒姜沒想到她一回來便同時帶回一個這么勁爆的消息。
“稽嬰的話能信?那巫族那邊有沒有最新消息傳來?”
陳白起道:“尚無,秦國比后卿更早一步得到趙王被幽禁的消息,是以早有安排斥候潛入邯鄲,自然傳回的消息更快。”
“你也不用著急,這一聽后卿硬闖邯鄲,我就覺得哪里不對勁,他對那趙王有這么深的感情?為了他能不顧生死硬闖?。”
“我也是這樣想的,只是當初我便不該囑咐父親若遇上事便隨他走,如今父親若摻和到趙國的事里,他該如何脫身?”陳白起愁道。
“你又不知道會發生后面的這一切事情,別想太多,更別自責。”姒姜忙出聲安慰她。
陳白起沉目深思了一下,她問他:“你身邊可還留著一兩樣父親曾用過的物什?”
姒姜想了想:“倒是有一樣,他的束發簪子,當初替他易容時,覺得不適宜,便取下暫時替他保管著。”
“你將它取來,我有用處。”
姒姜頷首,便出去取物,不一會兒,他回來將一根簪子遞給她。
陳白起接過簪子,閉目感知,她額間浮出一枚圣銀徽印,巫卜,她的天賦技能,一開始只能靠被動感知,但隨著她使用熟練慢慢有了感悟,偶爾能夠主動去觸發。
她集中注意力,身上浮起一圈一圈水波紋樣的光澤,姒姜在旁看得心潮澎湃,訝異連連。
“所求,困蒙之所,終明也。”
她口中吐出一句,便驀然睜開了眼,念及方才的卜言,她細細抿化。
“所求,自是平安。”
“困蒙之所,處于困境的蒙昧之人,這是指父親,終將明也,這么說來,他目前安然無恙,亦不會因為后卿之故而遭無妄之災。”
既然巫卜出的占言是大吉,那她便暫時能夠安下心來了。
“神了,這巫族的占卜之術!”姒姜驚嘆地圍著她轉。
陳白起放下陳孛的簪子,長舒一口氣道:“這次是運氣好,卻并不是次次都能夠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