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一向與太傅拌嘴的御史大夫都認可了,他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真的嗎?那我也試試?”張贛道。
這一次她邀請的人有借了她駟馬軺車的少府張贛,他這人性子有趣,與他正經講理他卻不屑得搭理你,但凡你一激他,他便容易上鉤,這一次他顧忌著他們太傅府與朝官不和諧的關系,不愿赴約,但陳白起只需在請柬多提一句——
如果連交友都需謹慎膽小地顧忌別人的視線,你這樣的人,本公亦不屑于相交。
他讀到最后,倒吸一口氣,果然氣沖沖地讓人回了訊。
要說這一次來她這一趴的人都是秦國頂級的人員,不說左、右相,稽嬰這個御史大夫,九卿之一管禁軍衛士守衛的衛尉,內事管宮正,財務大臣少府,國君侍衛郎中令……她隱住唇邊的笑意,一臉毫無心機地應酬著他們。
陳白起終于放過稽嬰了,她對他們介紹道:“這魚肉我特意挑選最肥美之部位,片下來一直用干凈的雪塊冰凍著,不讓它肉質起變化,是以隔著時辰亦不會有泥腥之味,而這蘸料乃我獨家秘訣,諸位倘若試過難忘,那也只能往后多多來我府上品嘗了,我可不外傳啊。”
眾人聽她這樣風趣一說,都歡快大笑。
“好了,諸位都是精細人,雖然是第一次這樣用食,但嘗試一次,相信你們會覺用食既是一件飽腹之事,亦會是一件趣樂之事。”
她話音一落,湖心的一座無橋涼亭飄來了琴、磬、蕭、塤和奏之曲,湖面一盞盞飄揚的明燈,煙籠寒水月籠紗,一名窈窕的武姬著輕衣隨風起舞,軟劍時而剛勁,時而如蛇纏繞,隔岸晚望燈火下,弄影清綽迷離。
氣氛一下便來了,接下來大伙都放開了身上的包袱,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將都在餐桌上瀏覽、挑選著自己喜歡的食材,有偏好素食的,見到蘿卜白菜鮮菇,便煮了一鍋素齋宴,有偏好肉食的,見到牛羊豕,便煮了一鍋香肉烹,也有偏好熏制的熟食臘貨,學著太傅的示范直接拌上干碟送嘴。
撞上有人好奇不確定的食物時,旁的人吃過后便對他大贊推崇,如此攀談下來,平日不太熟悉的人也能聊上幾句家常,關系不錯的人則到一旁飲酒暢聊。
鮮壓榨的果汁跟果酒也很受歡迎,很快便清空了一輪,但很快又有人備上,四周時常有仆役盯著餐桌,一旦少了哪樣,便會第一時間添加。
這邊,陳牧跪坐于席間,有些失神怔愣地盯著面前咕嘟煮開的湯鍋。
“你不去選些喜歡吃的東西嗎?”陳白起坐過來問他。
他轉過頭,看著她,沒有出聲。
陳白起又問:“若不喜這些,還有一些蒸米糕、豆糧包,你可喜?”
陳牧終于問道:“你怎會做這樣?”
陳白起微笑:“為何這樣問?”
陳牧低下眼:“我兄長,曾經也給我做過這種湯鍋,他說這叫火鍋,可以將所有的食材放入一起煮,然后一家人圍在一塊兒吃,乃是冬日最暖和的吃法。”
陳白起一時沉默了下來,她將手上挑揀的一些他曾喜歡的食材放在爐邊,她像一個和藹的長輩一樣,對他道:“別挑食,多吃些肉食與雞蛋,你還在長身體,要早睡早起,莫要多愁煩惱,否則以后可能會長得比旁的同齡人矮。”
她輕拍了一下他的腦袋,便起身走開了。
而陳牧聽到她這一番叮囑的話,悄摸上了頭頂,但又很快放下了手,卻是鼻尖,眼眶微紅,他低下頭,緊緊地攥緊衣擺。
兄長,牧兒想你……
陳白起像一個盡職的主人家,招呼著客人食喝,等她轉了一輪,將每一個人都聊過一遍之后,便端起果酒,這是用桑椹、杏梅、酸果子泡的果酒,她嘗了嘗,覺得沒有現代釀的果酒有味,以后有機會她便自己試一試能不能泡些上乘的果釀。
這些果酒是拿純釀來泡的干果,度數不低,她沒有喝多少,但她這人喝酒上臉,不一會兒便感到臉皮有些發燙,飄起了紅。
由于棚里有火樹烤著,哪怕寒夜亦不會覺得太冷,她覺得她的臉被火一烤更燙了,但她還是堅持著烤了一盆涮了蜂蜜,又灑了孜然的肉端給相伯先生,他與南燭都不太擅長廚藝這一塊兒,只能學著旁人拿了食材放下沙鍋中煮熟。
相伯先生見她如此有心,很是感激,他接過后沒放下,卻對南燭道:“你再去取些吃食來煮。”
南燭眼巴巴地盯著先生手上那一盆烤得金黃脆香的羊腿,咽了一口唾沫,他想啃一根羊腿再去,可見先生無動于衷的臉,他只能哭唧唧地跑開了。
相伯先生等南燭走開,對她道:“你這是飲了不少酒?”
“不過幾口,我容易上臉。”陳白起的小臉紅撲撲的像個熟透了的蘋果,她不由得拿冰涼的手背貼了貼臉頰,感覺這樣會好受一些。
“你的臉很紅,不如用涼水敷一下會舒服一些。”他不動聲色地建議道。
陳白起想了一下,也覺得先生說得挺對的。
這次宴席上有這么多重要的客人,若瞧見她這張紅得跟個猴子屁股似的臉,確不太莊重。
相伯先生又提議道:“湖邊有水,我與你一道去吧,我手上恰好沾了些油膩,亦想一并洗洗。”
他誠邀她一塊兒到湖邊去,陳白起便不疑有它。
拋下在席上熱鬧的一眾,他們兩人單獨來到湖邊,聽著遠處緲緲靡靡的清悅琴音,湖水沒有黑夜的深沉,相反,它因陳白綴在空中的燈而如同火焰一樣燃紅一片,恰如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意味。
相伯先生讓她幫忙端著那一盆烤羊腿,也不知他為何不放在席上,莫不是怕被人偷食了?
然后他撩袍蹲在湖邊,取出一塊干凈的素色帕子浸濕,水光、月光與燈光,他半張臉介于各種流溢之下,好看得令人目眩神迷。
她有些失神地盯著他。
他起身,一無所察地走近她。
他瞥了一眼她的雙手,很是禮貌地詢問道:“你端著東西不方便,我替你擦擦臉吧。”
陳白起經涼風一吹,神智回籠,她道:“我可以……”
相伯先生溫柔地打斷了她的話:“你不可以,因為你瞧不見,或許是你方才烤了肉,臉上有一塊熏黑的痕跡。”
一面若無其事地說著謊,一面彎下身,他捏著一塊濕帕輕輕地擦拭著她的小臉,她膚質很好,沒有一絲雜質,他問她:“太傅今日可有上妝?”
她從不上妝,她稍避了避:“并無。”
看起來十分單純且平靜地替人家小姑娘擦臉的相伯先生,實際心思有些浮躁,像被對方口中無意識呼的酒氣熏暈腦,他忽然想到,酒好似有記載稱清圣濁賢。
世人亦常稱酒可助興。
他平日并不飲酒。
今夜亦沒有破例。
但他的心神卻有些迷失。
他停下擦拭的動作,密匝的睫毛輕輕一掀,橫波眸仁似有著對無知少女的蠱惑,他對她道:“陳芮……”
一直垂眼的陳白起,聽他溫著嗓子喊她,她抬眼。
卻見他逼近的眼神很深,也很亮,他好像要將他的世界強擠入她的眼中,讓她的眼里只充滿了他一人。
他喉中似含了塊糖,吐息著甜膩的氣音問她:“你醉了嗎?”
陳白起呼吸一窒,卻照實道:“沒有。”
相伯先生低下頭,忍俊不住地笑了一會兒,然后將腦袋輕輕地擱在她嬌小的肩膀處,喟嘆:“可是我好似醉了……”
他偏過臉,她不知是沒有反應過來,還是不知道他即將要做什么,并沒有躲開。
他傾首上去,將微涼的雙唇輕印在了她滾燙的面頰之上。
一觸即退。
“所以,你可以原諒我……”
他染上了她臉上溫度的唇,又稍微移上一些位置,若有似無地含著她白嫩柔順的耳珠低語呢喃:“這一次的酒后失德。”
陳白起一僵,她腦子一團亂糟,她這是遇上職場潛規則了?
她想推開他,卻被他洞察到意圖,先一步抱住了。
他一改之前的聲色誘惑,聲音一下變得虛弱而無力:“我有個病,便是醉了便必須抱著人才會好受一些,你別推開我。”
他如今也是管不住這張巧舌如簧的嘴了。
陳白起嘴角一抽,卻是不信:“先生你身上的毛病的確還挺多的,怕騎馬、畏冷、還怕死,現在說喝醉了還喜歡抱人?”
相伯荀惑聽著她細數他身上的缺點,臉不紅心不跳不見羞愧,反而還有些甜蜜,他對她道:“我還怕變老……”
怕老?
他又不似姒姜那般只能憑臉取勝的人,先生有顏有才,不該是在意這些的人才對。
“為何?”她問。
相伯荀惑以前從不曾憂慮過這方面的事情,他無懼無畏,哪怕是死亡,他也學著去坦然接受了。
但自從遇上了她,他于懵懂之中對她有了心動的感覺,再后來,他心悅于她,常思念于她,他便多出了許多輕愁。
因為他知道歲月無情,它一直在不斷地朝前進行著,他想到,他認識她他正值年華,她及笄之年,時過境遷,如今他即將而立,而她依舊碧玉年華。
他心中隱約有一種恐懼,倘若她再一次消失不見,待再出現之時,他或許已經老了,他人生只剩不惑、半百、花甲……到時哪怕他心意不變,哪怕他再渴望能夠如現在一樣將她擁入懷中,只怕也會因為彼此之間的差距而選擇退縮。
他知道,他的人生或許也只能沖動這一次。
他眼眸中有著解不開的哀愁與傷感,但仍舊對她笑得柔情萬千:“陳芮,先生沒有幾年好顏色了,所以趁著現在還能夠讓你驚艷,你可不可……好好地看看我?”
陳白起為他眼神之中流露的強烈情感而怔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