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邯鄲
十一月,立冬
偏好絳色胡衣的婆娑與一身銀甲薄衣的透并肩走在黃杏林蔭道上,冬日的景色單一冷白,山河都凍僵了,少有鮮活的顏色可賞。
兩人邊走邊說話,婆娑一頭及腰長發辮成好幾股異漪風情,他雖為男子卻偏愛好女子花綠,他這樣的獨立特行在邯鄲是獨一份。
他道:“這次相國帶回來的那個人是誰啊?”
就長得挺怪的。
哪里怪?
當然是怪丑,還老。
但奇怪的是相國對他的態度,他將那人保護得很好,也安置得妥帖,事事看顧著,要不是確信相國的父親早就不在人世了,他還以為相國這是領回來了一個爹呢。
他聲線偏軟膩,好蜜糖一樣沁心,但透卻覺得娘里吧唧,他掃過他,不耐道:“他不重要,現在公子玅進行到哪一步了?”
他們一行人甫一回京,便在邯鄲城門被人攔截大鬧了一場,在這之前,更是受到多方勢力伏擊,但最終仍舊沒能阻擾相國抵達,公子玅與郎中令合謀控制住宮闈,又讓執金吾封鎖城門,將相國一等人秘密截殺于城門外。
然而,相國一等人著實狡猾多端,最終只中箭逃逸,未能如愿。
如今趙國向各縣、郡的郡守與城令下達了公室急令,四處抓拿一干反黨,但凡有牽扯或徇私者,誅連九族。
而趙國國都更是城中閉門閉戶,商販酒肆,坊間閭中人人自危,但無人可知,趙國明面上臣服于公子玅的那批人已逐步替換了,衛兵、守城的將領與尉廷全部都是他們的人,他們將公子玅的假諭公室詔令辦得氣勢浩大,卻也不過在人前做做戲罷了,即便到了府前也會過門而不入。
婆娑撩了一把秀發,他好奇心挺重要,如今在最好套話的透這邊都得不到答案那別的知情人便更不用說了全是一群相國死忠粉。
他百般無聊地把玩著發尾的飾物:一只黑紅小甲蟲他道:“他認定相國要死了,估摸著最遲半月后便要動手了吧。”
透揮開一片掉落的杏葉,他呼出一口白氣道:“嗯按計劃行事。”
婆娑這人為了顯身段,沒有穿臃腫的厚裘衣,在外面站久了便覺得凍手他嚯了口熱氣暖手與他閑聊道:“我不懂相國以前不會走到這一步的。”
探知相國的心事本就是一件危險的事但婆娑著實想不透是什么讓相國改變了主意。
透頓了一下他五指握上腰封用力,指骨泛白,他道:“因為他有了必須要做到一步才能擁有的東西。”
十一月下旬,小雪
公子玅因一舉重創了趙國神話后卿,令其聞風而逃自今不知露頭心中得意連著開流席宮宴數日如今朝中受他把控他也自知私底下眾臣不服,連宗室公府都對他所為頗有微詞,若非顧忌趙王在他手中顧忌早就反了他。
公子玅這人向來心胸狹窄,無容人之量,且自命不凡,他在將心腹大患后卿重傷后,又多等了些時日始終不見其有何動作,便認為后卿定是重傷不治身亡了,朝中沒有了他,其它人在公子玅眼中都不算什么,他想著一不做二不休,便找了各種滑稽又荒唐的理由殘害宗室大臣,甚至底下所有議論他的百姓亦遭到了無情屠殺。
人一旦沒有了底線,只會越陷越深,短短一個月的時日,他已清空了所有反對的聲音,以殘暴又血腥的手段,一時朝野上下噤若寒蟬,對公子玅是既恨又怕,既怒又怨。
另一頭,后卿的確是受了一支箭傷,為了取信于公子玅放松警惕,他并不在乎受一些皮肉之傷,這段時日一面養傷,一面隱匿于暗處布勢,他知自己是一個活靶,只要他一日沒有現身,沒有宣告徹底身亡,便能吸引住公子玅的大部分注意力,讓他無暇顧忌更多變動。
趙國一處偏僻宅院,前庭深雪的角落梅落飄紅,風遞幽香傳,幾名扈從替了仆役的工,正在鏟雪清院。
“秦王贏稷逝世,秦國如今群龍無首,若非咱們趙國也值多事之秋,倒是一個絕佳攻打的時機。”
四下無人,只有枝上積雪簌簌滑落的聲響,他們覺得耳朵寂寞,便一邊干活一邊與旁的人聊起別國的事。
“聽說,秦王病逝時糊涂,讓一名女子當了新朝幼主的太傅,這事可古往今來從未發生過,我初初聽著都覺得是騙人的事。”
“可不是嗎?秦國近來勢頭猛躥,眼看著已是追上了諸列強國穩站一足之鼎,偏生在這時失了國君,又鬧了這事,看來秦國衰敗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誰?”透本在游廊之上,他剛從邯鄲城趕回準備向相國回稟重要之事,卻不料聽到這群人閑話,他一步跨下臺階,霜白覆雪的眉眼帶著一股凌寒之意,見府上的人便問:“方才你們說,誰在秦國當了太傅?”
他們嚇了一跳:“據、據聞是一名陳氏女子,其余之事便不知詳細了。”
陳氏——莫非是陳芮?!
不怪他這般聯想,主要是他想不出還有其它女子有這等本事能夠一朝翻身,便成為了秦國三公之一的太傅。
這世上女子千千萬,也唯有她能夠一次一次打破世俗規矩,挑戰世人認識的極限。
“此事是真是假,你等從何處聽來?”他質問。
“是、是聽從秦國那邊剛來趙的走商所說,是真是假……這當應不假吧,畢竟這事即使是杜撰也沒人敢這么編。”他們低下頭,虛虛道。
透臉色大變,他又沉默了一會兒,便凜然抬起頭,對他們勒令:“此事不允許在府中再恣意謠傳,違令者斬。”
他們一抖,哪敢不從。
“喏。”
十二月初,大雪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隨著時間的推移還有后卿這個定時炸彈,公子玅其所為已不受理智控制,他向來排斥儒家思想,為將時便習慣于以殺止殺,行事與以往稍嫌懦弱的趙王完
全不同,他不允許有別的聲音出現,但凡有一絲風吹草動,便能惹起他的全部神經,他在等。
等成功,或者……在等失敗。
在最終進入白熱化階段時,國城傳出后卿相國平安無事,他一直在暗中厲兵秣馬,不日便會攻入王城誅殺欺宗滅祖的公子玅,這則消息像天下飄落雪花一夜間覆蓋住了邯鄲城,公子玅像被無形大手扼住了喉嚨,他手持沾滿鮮血之劍,立于殿宇之中,仰天大笑:“整個宗室被孤殺得只剩下我公子玅一人,你們若殺了孤,公室再無王族血脈,哈哈哈哈……”
原來喪心病狂的公子玅,自知自己犯下大錯,絕非正統之選,便將自己的全數同父兄弟,宗氏旁的親屬一并殺光了。
他以為宗氏血統只剩他一人,旁的人便沒有了選擇,唯有一心遵從于他。
這事造成的轟動與惡劣簡直讓趙國上下震驚。
十二月二十三日
后卿與趙國上、中、下三軍率領邊統軍隊與王城的衛尉、郎中令的城中軍一道里應外合,成功攻入了王城,拿下公子玅與一干叛亂之黨羽,救下躺在榻上已是奄奄一息的趙王,太醫令一眾趕忙替趙國看診,一診之下,卻是悲痛失色。
原來公子玅始終沒有動手殺趙王,皆是因為就算他不動手,趙王也活不了多久了,他已病入膏肓,這些時日他因病被幽禁于室內,無旁的人與他講話,他也無精力理事,是以并不知外面是何等的腥風血雨。
而如今得知公子玅在數月內犯下了何等滔天惡事后,趙王兩眼一瞪,除些直接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他悲愴地大呼,生此等逆子,已是無顏色去面對地下的列祖列宗,他強撐著一股勁,怒發沖冠,取來一柄寶劍親手斬殺了公子玅之后,留下一封“相之才能,可安國定邦,能震攝它強,趙已無嗣子可輔,趙相可當肩負起國之重任,佑其趙國上下百姓,此乃眾望所歸。”的傳位遺詔,便闔然長逝。
趙國一時幾番變故,其悲壯灰白,舉國哀喪。
然趙有相國后卿只手撐著,有無國主都無法撼動這座巨物,如此動蕩,甚比秦國之變局牽扯更大,但卻是影響極少,朝堂上下甚至在翻年后便很快又順暢運行。
十二月底,冬至
透一直緊緊隱瞞著的事終還是被自家相國知曉,他這邊不說,卻也攔不住別的人談論。
后卿近日一直在政事堂,他召見透于密室相談。
室內閉上了門窗,初初只覺視夜一下昏暗下來,但久了眼睛適應之后,倒也什么都看得清。
眼睛看得清,但這心在暗處久了,只怕會有些灰濛陰翳吧,透想。
后卿一身常服,披了件藍染裘衣,他墨發披肩,似羽化飛仙一般泠衣緲邈,臉色滄冷地問道:“透,你可知秦國如今太傅……是何人?”
這件事透早已查清,是以沒有任何疑問,他自知瞞不住,便低下頭,單膝跪地:“是……陳芮。”
“陳芮?”后卿像聽見一件荒誕不經的笑話,他靜靜地想了一下:“怎么會是她?”
透將頭垂得更低了。
他移步走至透的跟前,一把攥起他得衣襟將人提起稍些,讓透抬起臉來面向他。
他額前的血玉吊墜輕晃,嘴角含笑,但眸亦赤紅:“你說,怎會是她?又怎能是她?”
透心下一顫,知相國不信,他緊了緊拳頭,低聲道:“透已查明,秦國太傅確為陳芮。”
他又將他查探到的一切向相國托盤而出。
他告訴了相國他們在離開秦國之后,陳芮那邊發生的事情,具體深入的詳情并不清楚,但大致能流傳在外的說法卻沒有遺漏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