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白起低頭斂容,她個頭在男人堆里顯得尤其矮小畏縮,為她避免被看守寨子的人因為人群之中多看了一眼,而察覺出什么不對勁,她便盡量不站邊圍,朝人集中的地方站,借由他們來遮掩她的身形。
她一身破襖短褲、光著腳的漁民打扮也不好往死囚堆里鉆,可是這些漁民都是精海那邊的,或多或少都是熟悉的人三五成群站一堆,她這樣上去反而顯眼,最終她默默地走到一排死囚旁邊,想借他們擋擋,但剛走沒兩步,被后方一道力給拽了過去。
她羽睫微掀,克制住身體本能反擊的沖動,暗自揣測對方的意圖,像一個不諳武藝的普通人一樣低聲驚呼了一聲。
“安靜。”
頭頂一道陌生又淡泊的聲音響起。
陳白起驀地抬頭,烏漆抹黑的一張小臉,對上一張同樣臟亂不堪的臉,這人一頭的亂發垂落遮擋了半張臉,只可見其鼻梁挺直,一嘴泛青的胡渣,竟有些難辨面目與年齡。
“本就顯眼,若再亂行走動,不怕被人發現嗎?”
聽他壓低后依舊冰泉冷澀的嗓音應當是個青年人,但陳白起想著她與他無親無故,他為何要將她拉扯過來說與?
廣場上沒有阻擋的風吹過來,帶著他說話間的輕霧灑在她臉上,涼絲絲的。
談話期間,青年人周邊的死囚有意聚圍在一起,堵截了旁人的窺探視線。
“我、我不動。”她小聲道。
他抬起被麻繩綁捆在一起的手腕,冰冷的手指撫過她臉頰邊際,支起她下巴……沒有喉結。
“姑子?”
她推開他的手,囁嚅地解釋道:“我、我是精海的漁民,是被誤抓進來的。”
這人不簡單,手腹處有劍繭,內息綿長沉穩,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還有他一動便牽聯起的一片死囚隊伍,更不像個會被人肆意凌虐不反抗的死囚……
“安靜一些。”他淡淡道。
她立即閉上了嘴,像是有些懼怕他一樣。
也對,他現在是一個一身潦倒死囚的模樣,手上還綁著困束的繩子,否則看起來就像一個隨時會失控行兇的暴徒。
淺淡的日光像濛了一層灰,在男子不甚清晰的臉上、發間染渡了一層明暗不一的落魄,他的眼睛下方被睫毛打出了淺淺的陰影,瞳仁的神色偏淡,天生自帶風雅溫醇。
只是這一切都擋在垂落的蓬松亂發下,無人可看見。
“她是什么人?”
男子身后一道高大陰影覆下,殺意如實質的視線落在那無辜闖入狼群的漁女身上。
男子頓了一下,反手扯下身上罩著的那一件破爛的披風蓋在她頭上,冷聲對后道:“噤聲。”
那人一滯,知他有意維護,輕吐一口氣,隱了氣息,也不再多說些什么。
陳白起視線一暗,她手指攥下那件帶著溫意竹清香的舊披風,將頭躲在里面。
這人留在死囚堆里,有什么目的?
他又為什么要幫她?
因為同情、憐弱?還是覺得她來歷不明,想著留下可有利用價值?
陳白起垂眸冷靜地盯著地面想著。
“走吧。”
他隔開了路,看著她跟個驚懼的小耗子一樣披著風小跑開,躲到他們的后面去了。
晚些的時候,天色漸暗,一直被留下廣場的人都凍得有些受不了了,寨子里的人才端了一大鍋稀水冷食,但這種時候,又冷又餓的他們根本顧不上對這清湯寡水的嫌棄,爭先恐后地搶上前,由于他們沒有食具,每個人上前都直接用手在里面挖著喂嘴里。
漁民還好一些,好歹四肢靈活可用,但死囚們則是被綁住了手,手不就人,只能趴下身子低著頭,匍匐而食。
陳白起沒有過去,她攏緊披風,縮著肩膀,安靜又沉默地蹲在角落。
她有意無意地留意著那個沒了披風、只著一件污青單衣的男子,她以為那個人看著有些特殊應當不會去做這等喪辱之事,但卻看到他與其它人一道走了過去,他面無異色,伸出一雙哪怕污黑仍舊修長好看的手,也學著其它人一樣在搶食。
那一刻,她稍微有些意外。
最后,她也小步挪了過去。
有人注意到她了。
有了長長的披風的遮擋,她頂多也就是看起來矮小一點,別的看不真切,她蹲在他的旁邊,旁人若擠了,她便挪挪位置,表現得很安靜。
她面無異樣,用手挖了一勺稀湯水準備放進嘴邊,不想剛張嘴,卻被一把干爽溫涼的拉住了。
她抬眸。
他瞥開眼。
“吃這個。”
他松開了她的手,手伸進披風下,塞在她手心一個冷了很久的發硬窩頭。
一個如嬰兒拳頭大小、中間按壓了一個凹陷、塞著顆干杏的糯栗窩頭。
在這個世界,窩頭用這種做法蒸的除了她,她還沒有見過別人這樣做過。
她垂著眼,神色有些怔仲,遲疑地伸手接過。
然后一言不發,蹲到一邊去,低下頭不知在想些什么,披風下她默默地啃著。
吃不知味,但她還是將一整個都吞入腹中。
天色漸暗,日落西山,寨子里白日里走動的匪類減少,周邊插上了火把照亮墻角一隅,白目那些視線也被黑暗淹沒了。
耐心地等著四周的人都疲憊不堪,昏昏欲睡之際,陳白起從角落處起身,那青年與他的人一直像人墻一樣擋在她面前。
入夜后氣溫就更低了,這些人不得不抱團坐靠在一起取暖休息,她走到了那人身后。
只要她愿意,沒有人能發現她靠近。
他并沒有與其它人背靠在一起取暖,而是屈膝一條腿斜靠在墻角處闔目入睡。
墻角的積雪未化,地面自是濕冷凍骨,但這些人或許早已習慣了這種近乎虐待的環境氣候,她靜默地注視著他的背影許久,方取下身上的披風輕輕地蓋在他的身上,她蹲下,神色復雜,留下一個用白帛包著的蔥油餅放在他的手旁。
似感應到了什么,周邊機警的人刷地一下睜開眼睛,卻發現面前什么都沒有。
青年也如驚夢一般睜開了眼,他垂下視線看到了蓋在身上的披風,指一動便碰到了手邊的餅,衣與餅皆尤有余溫。
他愣了一下,然后捏緊包著的餅起身,他在漁民跟死囚堆里找了一圈,都沒有再找到那個小姑子。
他茫然無措地站在那里良久,直至別的人察覺到異樣,紛紛奇怪地打量他。
他走到她先前待的那個角落位置,將披風一扯罩在了頭上,捏著那軟熱噴香的蔥餅,他將它送進口中,嘴角溫柔地揚起,眼眶卻慢慢地紅了。
他仰頭,喉中哽咽。
他也只認識一個人,能隨時從身上拿出像剛做好一樣溫熱的食物。
陳白起趁夜秘密潛入了山中寨子,這座寨子依山而建,山穴洞居,東西南三面深澗,只有北面小道上山,穿過一片小樹林,后方瘦骨青竹稀疏間建了一連排營寨房,其中最大一間吊腳樓被簇擁其中,她看到了綁在樹邊的成排的戰馬,還有那一輛十分顯眼的駟馬朧車。
確定了她要找的目標準備,陳白起借著竹林婆娑的遮掩,穿梭其中,仿若輕雪無聲無息地飄落在了房頂之上,樓背倚山坡,三面峭壁,飛翼角,干欄騰空而起,輕盈纖巧,亭亭玉立。
她在樓頂之上聽到二層下有人在談話,她如蝶一撲,輕貼于樓檐下,靜心探聽。
“此趟跑商不俗,只要將這一批死囚再換下,趁亂殺死,便可從那些貴族它國手中獲取至少數千金。”一道略有些耳熟的男子聲音響起。
有人呵呵地笑道:“這么多家,有富商一家幾百金,有別國斥候一國上千,倒也值些價。”
“好說好說,只是馮老,前些日子東湖那邊又來信,說湖底金礦難采,眼下又快到三、四月老霖季,只怕會折損了不少人手,方才去點數一看,這一批漁民遠遠不夠數。”
那個叫馮老的老神在在,漫不經心道:“鰲寨主,既是如此,那你便再尋些人來,精海不成,便去別處,會泅水即可。”
那個叫鰲寨主的人明顯被噎住了,他干笑一聲:“我們這些人哪敢光明正大地出關闖北,還是得依仗著貴主的能耐啊。”
“只要你們好生替吾主做事,好處自少不得你們。”
“我等萬不敢有歪心思,近日貴主發令讓我等安份些,便一直不曾出山辦事,安生在寨中等著貴主歸營。”
“嗯,這咸陽城最近可有什么事發生?”
“還是之前那些事,只是據說太傅稱病沒上朝,也一直沒有露面,有謠傳她不在咸陽城。”
“這女太傅不足為患,不過一介武夫,遇可除了驚惶尖叫,無甚可取之處。”
那馮老很明顯是個男權主義者,對女子的輕蔑評論足見他心態。
鰲寨子也是同樣看法,他也不再提此事:“右相他們還在大肆抓拿商人,只怕往后東部商人不敢涉足秦地了。”
馮老嗤笑一聲:“秦王一死,往后秦國如何還說不準,我等總歸不會與秦人一同共赴國難,等撈夠了錢,咱們就海闊天空,換別處地方待便是。”
聽到這兒,陳白起算是清楚了這些死囚的用處。
她眸色幽靜。
原來這些人是用來換走本該被秦國處決或逮捕審訊的人,秦國近日在肅清可疑之人,許多被抓的人焦急萬分,家中有門路的人快速上通以錢疏達,有罪無罪,都避免少不了被審訊脫一層皮,他們算計得好,換上死囚后便可不論生死,這其中的價格數百至千金。
以家為計,百金起,以國為計,千金起。貴,自然貴在這些打算死遁傳回消息的斥候奸細身上。
對秦危害越大,自然其中斡旋的難度便越大。
他們可真是打的一手如意算盤啊。
另外發現的東湖的金礦,這可是屬于國府所有,萬沒有私礦一說……這已經不是循私枉法的罪名可以一言概之了。
陳白起沒想到無意中竟查出這么一樁“大買賣”。
這時,他們私下的談話沒再繼續,而是上了樓,陳白起聽見動靜,便又換了一個位置,來到靠斷澗處的房間外壁。
一行人在欄廊外站著等候,得了應允才入內。
這幾人方才談話還算言深隨意,如今到了這房中卻是要拘謹收斂許多。
“東家,方才聽鰲摩說了,咸陽城內倒發生什么大事,只是近日陽中新興了一種食館,吃法新奇,倒是惹來不少人傳贊。”馮老一揖禮后道。
室內溫霧繚繞,隔著一層掇英菊青紗玉屏之后,有一道高大頎長的身影正在披衣整領,姿態慵懶而疏狂,室內熏制著貴族特有的片香,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
“秦人的食館?他們不是只會練兵鑄器,滿腦子興國安邦,還會想這些新奇玩意兒?”
一道從內室傳出的低沉邪肆的嗓音一下攥住了陳白起的全部注意力。
她眸心微怔,頓時“果不其然”、或者是“舍他其誰“的想法過腦中一逝而過。
當初看到那輛奢華駟馬拉車時,她心中便有了揣測,主要是那種車隊規格一般人還真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出行晃蕩,除非他有這個底氣跟資本。
“聽說這食館是太傅陳芮的兄長的,除了咸陽,其它幾縣城也陸續開上了,客人源源不斷,倒是讓別的酒館茶肆生意蕭條了不少。”
“呵,秦國明路上的商脈都被趙國的后卿斷了,這一次相伯荀惑有意肅清別國探子,那后卿伸出的爪子也就算是到此為止了,至于這暗地里的……有本君在,他們是拔除不干凈的,本君想讓它存在它便存在。”
換而言之,若那新興食館擋了他的財路,他想讓它消失它便會消失。
陳白起都要佩服他了。
齊國沒了,也沒能攔住他斂財的本性發揮,他前世該不是貔貅吧。
稍撬了些許緊閉的窗子,余光探入,這時,屏紗后之人已沐浴穿戴好,他慢慢地踱步走了出來,剛洗凈旅途塵灰的皮膚似從內透著一種光彩,他較幾年前模樣沒有多大變化,依舊是一身朱衣華貴,大氣雍容的五官在銀色袍氅一圈厚絨毛領襯托下,桃花眼風流多情,一副放蕩不羈的俊美長相,只是眼神暗了許多,看似平靜的眼波下暗藏著如鷹般的眼神。
齊王……
不,如今再無齊國,他只是薛邑的孟嘗君。
陳白起很遺憾沒有與她的“前一任”一路并肩作戰走到最后,但是她是萬萬沒想到,她這頭換了個身份,才剛當上一國太傅,私想著與他續上這職場前緣,她的前“主家”卻打好算盤準備要先一步投敵叛國了?
陳白起感到了久違的頭痛。
孟嘗君來秦國當官,根本就不是奔著當忠良賢臣來的,她算看透他了,他就是來人秦國撈金的,還是撈完后反手插一刀才跑的那種渣!
------題外話------
陳白起:沒有系統強制的主公濾鏡,我才發現我的前任主公如此——人間真實。
孟嘗君:……你嫌棄我。
沒有姓名的死囚青年: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