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嘗君驀地挺直了身子,松松垮垮的暗綠蟒袍順勢從他肩膀處滑落稍許,露出大片麥色的結實肌膚,他在外的形象一向是忱于享樂懶散風流,但私底下他時常鍛煉體魄健身,是以身體的每一塊結實的肌腱都充滿了力量感。
“你方才說什么?”
“腌,腌說啥了?”魏腌被主上頃刻嚴肅凌厲的神色鎮住,一時也不知自己方才說的哪一句話引起他這么大反應。
“陳嬌娘、陳蓉、陳芮……”
孟嘗君忽然腦中一片清明,他終于明白他在“陳芮”身上看到的那種讓他偶爾失神的熟悉來源于何處了。
明明相貌、聲音、態度都不一樣了,但“陳芮”某種時刻的神態表情,眉動聲色,總。
他眸色發黯,因不愿意承認他會錯認乃至失神這一點,所以潛意識將這種想法給狠狠壓制住,不曾對此細想過。
當初“陳蓉”跟“陳煥仙”,這對兄妹身上便有著許多相似映合之處,事后他也曾多次回味出一些古怪蹊蹺之處,可如今這個“陳芮”的身上也讓他有這種莫名在意的感覺,他不覺得這世上真有這種相似又同姓的人接二連三地出現
這里面定是有問題的。
一時之間孟嘗君倒也不至于猜到這三人其實是一人的這種突破現世想象的真相,但到底在心中埋下了一顆疑惑的種子。
魏腌見主上意詭深深地念叨起這幾個人的名字,其中“陳蓉”他們是知道的,不就是“陳煥仙”那個厲害的妹子嘛,其它幾個倒是與他們不相干,只是這三女都挺讓人印象深刻的。
“主上,你念她們作甚?”他不懂,撓了撓眉毛,粗氣粗氣道:“主上莫不是也覺著古怪,俺就納悶著想過,難不成這姓陳的娘子都較其它姓氏要與眾不同些,看這一個比一個厲害的,文武雙全,還能當一國太傅。”
黑熊似的大老粗有些心酸,總覺得自個一堂堂丈夫,卻混得有些忒令人瞧不上眼。
想當初大諫在時,他們在齊國輔助主上登基為齊王,他一度也水漲船高領了上將軍的俸祿,可大諫死后,齊國很快也被便滅了,且被幾國很快瓜分了地盤,好在孟嘗君這人不似別的國君一樣死守王城,非要抱著國家一道滅亡,他早知國禍難擋,私底下早已卷走齊國所有財產,在齊王城被破那日帶著一批親信與精兵逃到了秦國。
他以一筆令人難以拒絕的大價錢在秦國買了一個官位,意暫居于秦庇佑安生,發展根基。
贏稷有意將身負巨產的孟嘗君與其兵馬納入秦國,為秦國的霸業添磚加瓦,但偏偏孟嘗君這人油滑得緊,每次就像口袋破了個小洞,一點一點地往外掏,既讓對方嘗到甜頭又不至于一下掏定老本。
最后他成功熬死了贏稷,只覺頭頂上一座大山被挪走了,他深以為這是一個絕世難得的機會,打算搞一件大事,偏生這時候出現了一個太傅陳芮。
孟嘗君不打算跟一根筋的魏腌解釋心底的想法,話題一轉,便瞇起邪魅的桃花眸問道:“蘇放呢?”
魏腌沒想到一下子會被問到蘇放,他反應了一下,轉過頭看向魏馮,魏馮道:“回主上,蘇先生又請了幾個匠公去挖采金礦區看情況,主上,那個……這一批漁民一直擱放在牛欄棚那邊,不送去東湖了?”
養著這么大一群無用的人著實很浪廢糧食,若當真用不上,他考慮著還不如干脆都一并賣掉還能挽回些損失。
孟嘗君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點了點桌面,叩叩的清脆響起:“若陳芮當真有法子解決東湖金礦的難題,那與她合作倒也并非不可。”
如今他倒是有些相信她藏了不少底牌在身上,當初兩人立下軍令狀一事,只怕也在她的算計之中吧。
馮諼此時開口,他道:“聽說,她主動請纓要去函谷關。”
下方一個幕僚卻不屑地笑道:“無知小兒啊,以為僥幸勝得一次,便開始狂妄無狀了,連秦國的左庶長都輸了,她一邊陲小民難道還能懂布兵施陣打敗魏國戰神?”
雖然他們都覺得陳芮這一次能夠布防及時且成功擊退敵軍實屬厲害,但那只是表現在她個人武力超群,可現下卻是兩國交戰,沒有領兵指揮經驗的人,貿然參與進這樣大規模的戰爭,簡直就是去給人虐菜。
很明顯朝中這樣想的也大有人在,之前在政事殿廷議會上的朝中大臣心中也是反對,但明面上又不好開口。
畢竟陳芮這時候還擔著全咸陽城“救命恩人”的名頭,他們思忖著御史大夫是靠不上了,眼下還在臥榻養傷,但即便是他在場那也是立場不明,所以他們委婉地將希望寄托在了左、右相的身上,期待著他們能給太傅大人的癡心妄想來一個當頭棒喝。
他們寄予讓她明白,這種領兵打仗的事還是交給正兒八經的武將出身,她就別再摻和了。
說實在,如今咸陽城有她守著他們都覺得跟鎮了一座佛陀般安心,倘若她走了,他們說不準還得提心吊膽地擔心著咸陽城的防圍是否足夠堅固。
百里沛南果然不負眾望出面了,他歷來懂得叛逆又聰慧的學生若是直接便一口否決其要做的事情,只結果只會適道其反,所以他換了一種方試,問道:“太傅打算怎么做?”
不等她回答,他又寬嚴相濟道:“如今秦國兵力分散在東部提防楚、趙二國的邊境防守,咸陽城中的王城兵力不可調動,甚至還需加重防守四周,你若去函谷關,京師兵不可動,邊兵不可調,只剩下未經嚴格訓練的急召地方兵力,在這種情況下,若太傅想靠著一股蠻勁與魏國兵力相沖,只怕不僅會輸在兵力懸殊上,更會敗在兵貴神速上。”
“想來太傅能意識到北戎不可靠兵力鎮壓,而是去游說分離,便也是意識到邊境處薄弱,提防其余幾國發兵興難而難調遣去函谷關,所以你若要戰,只能以目前函谷關現有的兵力作戰。太傅,可覺有難處?”
陳白起聽他為她分析出要點,也讓她更清楚明白目前的戰局情勢,她了然地頷首,也不妨與他們坦言道:“左相所言,陳芮自當領悟,若無難處,只怕左庶長早已戰班師回朝了,又何須我在此處請纓。”
她不意外,不躊躇的自然態度都表明,這些事情她早就考慮清楚了。
百里沛南見此,倒也不再多說些什么,倒是陳白起有話要講,她道:“其實除了魏國,周王朝舊部也在暗中積蓄力量打算復興共主的地位,這次咸陽城發生的叛亂與敵軍攻城一事與他們密切相關。”
眾朝臣驀然抬頭,兩眼瞠大,一陣驚嘩。
“竟有此事?”
“太傅從何處查來,可有證據說明?”
陳白起想到自己即將要啟程前往函谷關,有些事情還是需要提前與他們提個醒:“我自證據,但此事稍后再說,眼下還有一事事關重要,那便是王城中潛伏著敵方叛軍,而這朝臣中亦有。”
她這話無疑是朝他們投放了一顆巨型炸彈,直讓他們心驚肉跳,惶然失措。
方才還鬧哄雜亂的聲音,一下便噤聲安靜下來。
他們齊愣愣地瞪向她,好似能從她身上挖掘出什么來似的。
“當然,是誰便暫不說了,省得打草驚蛇。”
她說完,又轉頭對沛南山長道:“我若上前線,那揪出各方勢力的細作,便要靠左相了,將那些從各城逮捕回的商人一一排查,以確保后方無憂。”
她幾句話便讓眾人的心一下忽高一下忽低,好像一下泡進了冰窟一下又拉了上來,他們在她身上好像看到了一個被她攥在手中的大陰謀,若她放手,那便會直接不受控制地炸開,現在他們還能拒絕嗎?
眾朝臣好像之前堅決反對的心思一下都淡了。
“太傅,當真有信心打退魏軍?”一個大臣遲疑地問道。
陳白起并不自負,她道:“若說十全把握自不敢這樣保證,但是眼下卻好似也沒有人比我更合適了。”
朝中這幾年確也損失了不少戰將,再加上邊關時有摩擦,許多都派守了邊疆,如今只盼多些時日修養,培育合適人才,但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此事事關重大,太傅從未打過仗,卻擔此重任,如何信服于眾軍將士?”又有一個上大夫急色地問道。
現在的他們倒不是一味地想著反對她了,只是想從她口中得到一些保證,也或者是想要讓她能夠說服他們。
“沒有哪個將軍是一出生便打勝仗的,他們也都是在戰場上得到信任的,這是我的第一次戰場,他們從內心不信服我,我可以接受,只要他們能夠聽令行事即可。”
“太傅,這領兵打仗并非兒戲,你可知若咸陽關失守,秦國將面臨著何等危險?”
說到底,這些人還是不信她,或者說是她太急了,沒有徹底讓他們對她改觀時,便一次又一次地挑戰著他們底線。
即使戴了“國士無雙”,影響的也是對她個人形象的評價,而非對她的全部盲目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