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長庭安靜地隨著前方雪袍男子一路行徑過林,夜深人靜,腳步窸窣的踩踏聲也極為響耳,他的心如同這要落不落的雷雨一般緊懸著未放。
在半山坡一處落淋溪瀑處,只見棕林大葉下有一間四方窄小的茅草房,大抵是山下獵戶上山搭建的簡易居所,糊得潦草,墻角有獸白骨擺架為威懾,籬笆柱旁兩排木頭架上吊著些晾曬的干貨。
他走在后面,一路觀察留意,是以行慢了些步調。
再一轉頭,人已不見的蹤影,一尋思,只見茅草屋前柴木門被推開半掩著,他見四處黑沉一片,倒是屋內很快便亮起了透隙火光,他輕呼口氣,也抱著謝郢衣走了過去。
“箱籠里放著些衣物,你替他上好藥便換上。”
剛進去,男子清潤淡雅的聲音便傳來。
巫長庭頓步。
與他們這般異域人講中原話的聲調不同,他的中原話就像是每一個字都在字符上跳躍奏樂,令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聽覺享受。
他想,光憑聲音來魅惑他們家圣主,是否已足矣。
咳咳。
清了下嗓音,止住自己腦中的胡思亂想。
“多謝。”
巫長庭沒有拒絕,因為眼下謝少主的確很需要這些。
箱籠擺在角落處,旁下還擱著一瓶藥,他將謝少主放下,拿起藥瓶拔開塞子嗅了嗅,察覺不出什么問題,便替謝少主解衣……
嘩嘩——
屋頂被驟雨打得噼里啪啦,外頭忽地下起了傾盆大雨,本就封閉的空間,這下整個世界都陷了一片喧囂的聲浪中。
姬韞也在替陳白起上藥,他脈脈無聲地注視著她的傷處,她傷的部位大多數遍布四肢,只需將衣服撩扯起即可。
另一頭,巫長庭也沒有完全放心白袍男子,時不時抬頭觀察著他的神色態度,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一番忙碌下來,這四面墻下的四人,有兩人陷入深度昏迷,另外兩人因為不熟悉也是緘默相對,各忙各的。
可手上要忙的事總會結束,巫長庭料理好謝郢衣身上的傷,替他換了一身蓁青色袍褲,見腳邊的火被吹得忽大忽小,便起身走到柴門前,將手上的血污借雨水洗凈,再把門合上。
先前一是因為獨處尷尬,二也是因為防著對方,他進來時倒是虛掩著柴門,并沒有合閉上。
“不知這位郎君如何稱呼?”
或許是外頭雨聲太大,也或許是對方一副心腸全澆筑在昏迷的圣主身上,他一動不動,沒有半分反應,見此巫長庭也不想再問了。
巫長庭又遲疑地走返回謝郢衣身邊,他其實想去看看圣主的情況,但莫名覺得這樣會惹怒對方,他抱著圣主的模樣太像一種執念成魔的守候,誰與他搶人,他便會不分敵我地傷人傷己。
“她方才……是不是說,要與別人成婚?”
倏地響起的聲音讓巫長庭頭皮一麻。
巫長庭猛地向他過去。
他靜靜地盯著懷中之人,凝固不動的不僅是他的身形,亦有他眸中的光。
“我一直沒走。”
所以,從她帶著人爬上懸崖,再到她講的每一句話,他都聽見了。
巫長庭摸不清他這么問的意圖,只那句“別人”倒是有意思,他這是拿“自己”來對比的吧。
“我不知道你與太傅是何關系,但是太傅的確親口應允要與謝郢衣成婚。”他瞥對方,見他始終沒有什么反應,便繼續講下去:“你若與太傅認識,便知道她金口玉言,答應的事絕不會改變。”
巫長庭認為,圣主的“別人”不該是謝少主,而他也不會是圣主的選擇,他該要認清事實。
姬韞解下身上的黑色披風鋪在地上,再輕輕地將陳白起放在上面,再撐身而起,一襲白袍勝雪,尤如冰霜瓊玉之姿。
巫長庭本就拿他當刺頭警惕著,也順勢一并起身,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但下一秒,在對方抬頭時,卻有片刻失神。
對方果然如他所料,長得好看,但卻又不能僅僅用廣義的“好看”來形容,在他的眼眸之中,巫長庭看到風雪俱滅的寂靜,是那種他若是那一陣風,便能讓人心頭繁蕪多葳蕤,清綺哀艷。
他身上有著經世的風華,廣陵散的高潔,蘭亭序的優雅,那亦是謝郢衣這種年紀不能夠達到的韻味。
姬韞沒有理會巫長庭的失神,他靜步行至謝郢衣的身側。
謝郢衣半靠在墻角,身上鋪著堆積的干稻草,穿著一身干凈的普通農戶家的長衣半褲,隱隱透著些許血跡。
他長發無束披散一身,一張蒼白虛弱的面容看不得多顏色,有種慘淡暮落的灰敗。
他身上的傷多,但面上倒是沒傷著多少,是以哪怕如今顏色盡褪四、五分,然五官俱俊,尤盡得少年的迷人青春。
姬韞視線久久停駐在他臉上。
倏地,他淺潤的嘴角浮起一絲明諷而無辜的笑意:“與他?他配嗎?”
巫長庭回過神,頓時有種被噎了一口血的感覺。
你長得好,你就能理直氣壯地埋汰人?
他正色反駁道:“配與不配,是他們兩人的事,別人再配又如何,奢求不到的緣分,強求亦是孽。”
姬韞以往不是那般咄咄逼人的性子,他曾經亦是溫潤似水,寬怡待人,從不計較口舌官司。
可現下,或許說早就聽到陳白起為救此人而奮不顧身時,他心中的一股罪孽便強按不住了。
他平靜道:“你說……死人也能成婚嗎?”
巫長庭臉色一變。
“你想做什么?”
他正言厲顏的喝叱讓姬韞愣了一下。
然后,他嘴角浮現的笑更深幾分,有些詭異,有些明晰,更有些讓人看不懂的深沉,他搖了搖頭。
“你不懂,我根本不必做什么。”
他收回落在謝郢衣身上有些危險的眼神,返回到陳白起的身邊,他蹲下,揩起溫熱的指尖蹭了蹭她冰冷的面頰,細膩柔軟如絲綢,溫存依戀。
“我出來的太久,現下必須得離開了,等她醒來,勞煩替我告訴她一聲……”
他收回手起身,走至門邊,他的視線由她身上落至門外那一片茫茫漠漠的雨夜之中,冷濕的風汽吹起他的衣與發,無人看見他胸前慢慢地沁出了血紅色,也無人察覺他淺淡的唇色并非夜色減遜的黯淡,而是一種病態的虛弱。
“成婚時,派人來告知我一聲,我定如約而至。”
而在人融入夜雨之中消失無蹤之后,靜默了良久,巫長庭才后知后覺到對方的神情不太對勁。
那好似并不是一種要來送祝福的叮囑。
反而像是……
他撫額無奈。
這是打算掐著點來砸場子的文雅式放話啊。
這一場大雨足足下了一整夜,天亮才停下來,窗外花枝亂顫,淋漓散灑的雜色花瓣沿溪流入澗,夜里后半夜謝郢衣發燒折騰著,巫長庭還是有些醫學常識,用雨水浸涼布替他降溫,守著人幾乎一夜都沒有合眼過。
翌日,清寒的晨陽趨散了一夜的朦朧水霧,陳白起才醒來。
巫長庭見她坐起時,困頓酸澀的眼睜大了兩分,連忙上前說話。
他告訴了陳白起昏迷之后發生的事情,說完謝郢衣的情況,對于那個神秘的白袍男子也隨口說了一句:“他不等圣主醒來,便連夜冒雨離開,不知何故倒是匆忙。”
明知圣主傷重而不守至清醒,想來也無多少真誠耐心,與謝少主這般生死相許,倒是落了下乘,想來圣主得知此事,亦會在心中對兩人衡量再三,再行取舍。
他這般偏頗猜測著。
但圣主的反應卻出乎他意料。
陳白起緘默了片刻,才對他道:“他應是不得不如此為之……”她起身,巫長庭立馬伸手撫起她,她道:“我昏迷不醒,你需得守著照顧重傷的謝郢衣,他安置好我們,或許是去替我們引開姬發的人。”
姬發費盡心思挑選了這么一個地方給她布了個死局,若不派人盯哨著怎知最終結果?所以,她猜測對方定在這山中也埋伏了人手。
巫長庭聞言后,難言地看著她:“圣主,你就不曾質疑過他?”
陳白起彎腰拾起墊在她身下的黑色斗篷,靜默注視良久。
“他也受傷了,是我傷的他……之前為了我,他傷勢未愈又獨自下懸崖探路,想替我救人,免我傷苦,我不知他是否又受了更重的傷,我沒問,因為……”她頓了一下,情緒好像一下涌進了胸腔內,讓她連發聲都帶著酸澀:“因為,我還要去救謝郢衣,所以我無暇再分心去關注他的情況。”
巫長庭震愣地聽著她的話。
昨日,他是帶傷抱著圣主走了一路嗎?
那他……還真能忍。
“其實不用問的,他肯定已經連動一下都覺得艱難痛苦,否則他怎么可能選擇雨夜匆匆離開,他想瞞著,不想我知道這些。”
見圣主對于對方的心理狀態如數家珍,看得出來,兩人之間的默契與熟悉當真是旁人難以插入的緊密。
巫長庭替謝郢衣心塞不已的同時,也想起了一件事:“……圣主,其實他走之前,還留了一句話給你。”
“什么話?”她看他。
原本巫長庭覺得這種話無關緊要,以后有機會再提也一樣,但現在他卻覺得若不說出來,倒有些虧心了,主要還是他認為圣主應該會在意。
他沒敢看她的表情,如實而道:“他說,圣主若是成婚了,便派人告知于他,他定會如約而至。”
陳白起怔了一下,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
“……原來,昨日他聽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