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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該清走的人都清走干凈了,如此一來這場擺整得還盛大熱鬧的婚宴,如今卻除了陳白起一人獨站在高臺之上外,便只剩下方羅列隊的守衛站崗,他們對于先前發生的一切皆沒有多余表情,如同一具具鋼鐵軀殼堅守在位置上。
忽然空落下來的宴會,倒有些風雨欲來的前夕寧靜,她仰頸望向遠處,風吹起她的長發凌亂飄于背后,她勾指挽起一束掛出耳后,眸中一片暗寂。
不多時,彌漫寂靜的空氣薄膜似被外部利器刺穿,一陣充斥耳膜的強烈震動從無孔不入的楓林間傳來,那經巧手布置下溫馨喜慶的婚禮現場一下涌入了銳氣不可擋的人潮。
南山寺后山有一處幽谷川流,沒什么遮擋屏障,這秋風一旦沒有約束肆虐起來,時常將楓林路旁的樹木刮得颯颯援晃,日暈白光下,樹頭都刮歪了,還不時發出“嗚嗚”的聲音,從高處瞧著那荼艷的紅顏料涂在了楓樹上,好似翻涌的火焰在滾動,一浪接一浪。
太過強烈的顏色強勢占據了眼球,那紅衣軍遠比那楓葉的紅更熾眼,他們從林中踏碎了地板一樣的力道沖進了婚禮場,那清脆的馬蹄聲如同湍急的河流發出的聲響,合奏出一首雄偉的樂章,那聲音充滿了力量,它穿透了一切的障礙,像聲浪一樣傳蕩開來,誘發著人內心最緊張、不安的情緒。
這時在場的秦國士兵都免不了受到了影響,并非懼怕對方而產生的恐懼,而是一種蓄勢待發的強硬對峙,這就像遇到同類的雄獅,遇強越強,像被對方挑釁了一樣全身充滿戰意。
轉瞬間會場就被這支紅色隊伍給控制了起來,在分裂的紅色潮水中央,一人一馬越洪而出,被馬蹄踐踏的花卉被凜冽的風揚起摧殘成片,花香彌漫在這蕭殺的氣氛中,來者伸出骨結分明的白皙手指輕巧解開身上的斗篷被風,憑颯然冷恣的風將披風扯飛飄遠。
他的動作在萬軍之中,像一幅色彩從淺到濃的水墨畫,在靜滯的動態中,緩緩抬起了臉。
亂花飄逸之中,那是一張讓人四周都黯然失色的容顏,眉色妖嬈,眸中清輝似雪光,赤泠泠的萬樹寒峭,一片渺凈漣漪的天地,叫人難以轉開視線。
秦國的守衛一時看傻了眼,不少人認出了他,憑軍隊識國徽,再傳聞中其眉心一道誅砂痣,顏色奇綺,容色卻偏冷峻華瑰,那與天地爭輝的氣勢,光憑這種種的推測,他們也能得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來者,十有八九就是當世無雙的楚國君王——楚滄月。
他的出場是如此強勢而迫切,或者更貼切的是泄憤一般沖入,直接將婚禮布置的現場直接給踐踏了個大半,他好像也不掩飾自己的惡意為之。
與他周邊火焰一樣熾烈的軍隊相比,他一身月白色長衣及繡,霜滾瓊枝玉華,淺淡而素雅,發不束冠,以發簪別于腦后,不飾貴物,連胯下坐騎都是匹白馬,這一身素縞的打扮,不像是來參加婚禮的,反而像是來奔喪的。
……雖然,他本就不是來祝賀,而是來破壞。
他看到喜臺之上不辨喜怒的少女,今日日頭不大,勾芡溫淡的光線有層朦朧的虛光打在她身上,讓她的輪廓都柔和得不可思議,她今日真的很美。
往日很少見過她穿得如此濃烈,或者說,他從未見過她穿這樣顏色的衣服,冰肌藏玉骨,這一身紅艷的嫁衣好似將她身上的嬌嬌柔媚都逼了出來,若非這一身是為了別人而穿,他當真會為此而神魂顛倒,忘了今朝何夕。
但眼下這一身,卻只是刺傷他的眼。
他今日前來,特意調整好了狀態,也染黑了發,他想讓自己在她眼中不是永遠都那樣的狼狽蒼白。
他朝她彎唇一笑,如千樹花枝搖曳爛漫,極盡低轉徘徊:“白起,我自知沒有資格去置予你的任何決定,你想做什么我都由你,哪怕你想翻了這天,覆了這地,我都不會阻擋你分毫……”他說到這,像是來到了一個轉折,語氣倏地一變,唇色如泣血般殷紅:“唯有一件,你嫁給別人……不行。”
陳白起靜靜地盯著他,從他出現之后,她的神色表情沒有半分變化。
“楚王,我要做什么,不是由你來決定,而是由我,我早已不是曾經的陳嬌娘了,如今我是陳芮,你管制不了我,我也不會對你言聽計從的。”
這是她開口跟他講的第一句話,既不是質問他如何闖入秦關,也不關心他來此的目的,她對他絕情到讓人心寒的地步。
他面色白了白,雪顏紅唇,冷冶而瑰麗,他克制著胸膛內氣血洶涌,卻讓自己面上不露半分情緒。
他淡淡掃視一圈,卻并沒有在婚場上看到其它人,這場婚禮好像就是一場空城計,來參禮的賓客與親屬、甚至連最主要的新郎都一并不見了蹤影。
若非這四周遺落下來的痕跡證明了這一場婚禮確實舉行了,他都以為這一切不過是一場欺詐的鬧劇,只為誘他上當。
但稍轉念一想,他便知前因后果了。
她故意將婚禮提前,讓他猝不及防,將準備好的一切計劃都打破匆忙趕來,卻原來是她這方早做了準備,調開了所有人,不讓他有任何機會傷害到謝郢衣。
他看向她,面無表情,但眸中卻浮起密匝如線的哀色,那網織的深黯似要將她整個人籠罩在其中,他啞著聲道:“無論現在你是誰,但陳白起,你對我公平一些……”
他穩了穩情緒,放緩氣息:“我錯了,卻錯不致死。我守了你那么久,也等了你那么久,這世上沒有你,我便了無生趣,可你活了,我便連老都恐懼不已……你的事,我舍不得逼問你一句,你是怎么活下來的,你是怎么變成另一個人的……”
“你可以忘了楚國,忘了所有人,也包括我……你可以拋下一切地轉身就毅然離開,而我甚至連追都不敢追上一步,我一直強迫自己站在原處,為你忍耐著,只等你偶爾能夠回頭看我一眼,可你……怎么能夠就這樣隨隨便便地就選擇嫁予別人?”
他說到最后,情傷悲涼,唇色煞白:“——你真的想逼死我嗎?”
陳白起聽到他提及“公平”,竟是將自己的卑微情感公諸于眾,只懇求她能夠給他一次機會。
她指尖微顫,心臟處亦有一種被拉扯的細綿痛意,但面上卻是無動于衷,甚至是冷漠無視。
她時常覺得這些年的歲月讓她成長了不少,至少她不會再無辜遷怒別人,可原來他看懂了她,而她還一直拿灑脫來當借口遮掩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一絲怨懟。
對其它人,她能夠做到的寬松與理解,卻對他做不到。
因為她曾對他,動過情的。
哪怕不深,亦是當時絕無僅有的。
因為他是她第一個輔助的主公,她沒經驗,也不懂套路,對他可謂是全心全意,種種感情匯融在了一起,他就變成了一種高于使命,重于自身的存在。
是以,這男女之情倒是在她心中占據最少的一部分。
可正因為她對他的絕對信任,她從未想過,有一日他會以他的私欲作繭,將她捆住了四肢,最后被一直藏在暗處伺機謀動的毒物一擊擊命,落得死無葬身之地。
她不知道這世上有幾個人體會過死而復生這種事情,但復“生”之前的“死”絕對會讓人留下深刻的陰影,尤其她是在那種即將功成名就,大展抱負的時刻慘“死”,而謀害她的人是他一直最深任的心腹,這人手中的“劍”是他遞的,這人拿來圍捕的“權”是他放的,還有那些曾經與她并肩作戰過的同袍背叛她,殘害她的親友,全是為了怕她功高蓋主,妖顏蠱惑了他。
她不知道她到底哪里做錯了,是因為她與他走得太久了?是因為她是一介女流之輩站得太高?是因為她太過沒有防備之心……她到底是哪里錯了?
還是說,她哪里都錯了。
要“殺死”一個人很簡單,只要否決她做的所有努力,并告訴她,她付之一切做下的所有事都是錯的,她就會被一點一點的毀掉。
她雖懷疑過自我,可她沒有被毀掉,因為她有系統,亦有一顆遠比常人更強韌的心,所以她又重新換了一層身份站了起來。
夜深人靜時她會自省,她拼死拼活做下的一切一切,全都付之一炬,只因她低看了人性、人心,她的錯她認,但要讓她無法不恨,不怨,她卻辦不到。
有句話講得對,人們往往對越親近的人就越嚴格,越是純粹的感情越容易受到傷害。
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殺了當初的主謀,但對于楚滄月她卻一直都有些拖泥帶水的,過往她面對他時,只一昧想疏遠、避而不見,此生相識不相認,但事臨之際,又做不到當成陌生人一樣,冷眼旁觀。
后來,她也是真的從心底放下過往芥蒂,但造化弄人,他們卻注定無法再回到過去……
她后退一步,袖袍攏于胸前,文仕韻雅地施以一禮,久久未能起身:“能得楚王青睞,陳芮三生有幸,只可惜如今羅敷有夫,只能遺憾此生與楚王無緣。”
楚滄月瞳仁映出她向他謝絕行禮的身影,眼中破碎了光,他覺得耳膜嗡嗡作響,心像被人挖空了一塊。
他半覆下狹長的眼睫,陰影打下一片暗光于淺透明色的瞳仕,他僵硬地笑著:“沒關系啊,等孤殺了他,你便又恢復獨身了。”
不過死了一個便宜夫婿,不打緊的,余生他可以守著她、補償她,她要什么,他就給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