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康在深圳的日子過得平淡而又緊張。
他做的這個項目是一家民營企業的咨詢項目。這是一家快速發展的高科技企業。八十年代末期的時候是生產電話機的,進入九十年代之后又開始做小交換機,從而賺得了第一桶金。
這家企業的創始人和珠江沿岸的許多企業家一樣,在實現財富自由之后將目光放到了十年二十年之后。這位創始人把賺來的錢又重新投入到科技創新中,使企業迅速成長為一個可以參與長期被國際大公司壟斷的國內市場的競爭。
企業的發展速度遠遠超過了想象的程度。企業的創始人擔心自己和管理人員跟不上企業發展的步伐,于是請了許多咨詢公司和大學團隊幫公司建立起現代化的企業管理制度,同時對公司現存的問題和未來發展方向進行梳理。
安康的教授拿到的這一個項目是為這家企業做戰略層面的咨詢。之所以人手不足是因為搜集國內的行業數據、國際大公司的發展途徑需要大量的信息支持。
在對信息進行處理的同時又要挖掘出信息元的相關性,并建立起一個未來趨勢的模型。通常這樣的模型是通過找出關鍵因子、然后再用關鍵因子乘以一個經驗常數,最終形成一個線性趨勢圖。
但是當團隊把趨勢直線模擬出來之后,教授又因為這樣的模擬結果太粗糙,許多相關的因素都沒有體現出來。這之中最大的問題在于企業的管理問題常常易于被行業的快速發展速度所掩蓋。沒有發生問題并不代表沒有威脅,但恰恰是沒有發生過問題從而使挖掘問題的工作陷入泥沼。
這便是一件十分矛盾之事。當你發現了問題并采取了手段規避了問題之后,人們倒不認為這個被規避掉的問題會真實發生,即便有人認為這些問題有可能發生也無法評估你提的建議與措施含金量到底有多大。
這便像扁鵲三兄弟的故事。扁鵲的長兄是醫術最高明的,他能在疾病尚未顯現時便知道病癥所在,從而讓人及早預防。然而人們常常認為此人不會看病。扁鵲的次兄醫術不如長兄,但也能在疾病剛剛發生征兆時就用簡單的方法處理掉。然而人們常常認為此人只能解決些頭疼腦熱的小病癥。三兄弟中醫術最不濟的是扁鵲,他只能在出現重癥現象時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必須用極其復雜的方法才能治愈。然而人們卻常常將扁鵲視作起死回生的神醫。
“那我們碰到扁鵲三兄弟的情況該怎么辦?”學生們問教授。
教授不置可否地笑道:“你們覺得呢?”
學生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教授便說:“多學些本事總不是壞事。至于說你學到的本事該如何去用,那就是隨機應變的問題了。”
這樣的人生哲學,學生們自然是奉為圭臬。
每當安康帶著一身的疲憊回到酒店的時候都會看一眼父親在他來深圳之前給他買的那個諾基亞新款的手機。這個手機里只存了兩個號,一個是家里的,一個是父親的。
父親或林沐霜的母親依然是每隔兩三天就會打電話過來噓寒問暖,但安康真正想接的那個電話卻始終沒有等到。
因為安康本人用得不多,他的手機漸漸地就變成了項目組的學生們的公用手機了。每當電話過來,十有八九都和安康無關。
安康在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世之后,曾給養父母打過一個電話。他盡量用和平時一樣的語氣跟他們對話。所有的用詞他都極為小心,生怕任何風吹草動引發養父母的擔憂。
通話的過程中安康屢屢幾乎禁不住哭出聲來。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大家都必須你瞞著我,我瞞著你。這是多么殘忍的現實。
話,都是假的。情,卻是真的。
安康覺得自己僅僅只是演了十分鐘的戲都這么艱難,可是養父母卻演了二十年的戲。他們真是一對戲精,一對讓人愛之彌深的戲精。
你們放心吧,不管我是誰都不會離開你們的。
掛掉電話之后,安康把頭埋在被子中終于哭出聲來。
然而,還不等安康哭得暢快之時,手機又響了。
不知道是誰的電話這么晚還打過來。不是跟他們說好了盡量白天用手機的嘛。安康帶著情緒把手機翻過來一看,電話是父親打來的,親生父親。
“喂,爸。”安康終于度過了改變稱呼的那段不適應的時期,現在把“舅舅”稱作“爸”已經自然了許多。
“康,你明天能不能回來一趟?”電話那頭說。
“明天?我這個項目還沒有做完呢。”
“那你跟你們老師請個假吧。”
“有什么事嗎?”安康問。
項目還沒有做完父親就讓他明天回去,有些不同尋常。
“有些事情想和你談談。”
安康說:“這么急嗎?能不能緩幾天?”
“最好是明天就回來。盡量趕早班機吧。”
“到底是什么事情?”安康問。
安康的父親似乎想了一會兒才說:“關于你和我之間的事。”
項目再重要,哪里有自己的身世更重要?如果不是因為身世的事情,安康也不會大老遠跑到深圳去做這個項目。
“好的,我向老師請個假。等下打給您。”
安康給老師在上海的家里掛了個電話,說家里有急事,需要回上海一趟。安康告訴教授父親沒有明說因為什么要他急著回去,教授便也不多問,準了安康的假。這個學生在項目上如此勤奮,就算家里沒事請個假回去休息幾天也是可以理解的。
安康是被父親安排的司機從虹橋機場接回家的。
安康不知道父親到底要和他談什么事情,但他猜想一定是一個令他感興趣的爆料。然而當安康走到單元門口時才明白父親讓他回家根本就不是談什么身世的事情,因為單元門口擺著一排讓他幾乎要暈倒的東西——花圈。
其中最大的花圈上還有一張黑白照片。那是林沐霜。
安康嘶吼了一聲,不顧眼中涌出的淚水奔上樓。
家門口擠得水泄不通。安康往里擠進去時,正看到父親迎出來:“康,你回……回來了?”
父親話音才落便已經是泣不成聲。
“爸,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
怎么自己才離開林沐霜十來天,這個曾經愛過而現在依然深愛的親妹妹竟然去了另一個世界。
安康恍惚地望著桌上擺放的林沐霜的遺像。她笑得那么燦爛。似乎無憂無慮,從來未曾傷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