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九是最怕這些奇異事件,坐在岸邊冷靜一會兒,想到不能光自己一個人怕,于是屁顛屁顛的去把老曹叫了過來,還強撐著笑臉說要給老曹一個驚喜。
老曹本來不想來的,但被陳九強拽著,便茫然的走了過來。
于是兩人就一起站在淮水邊上,看著河邊的女尸發愣。
陳九單手磨著下巴,向老人發問:“老曹,有啥想法沒?”
老人沒回話。
陳九自顧自繼續說,“撒上辣椒粉,香料,孜然,小火慢燉三個小時,隔壁小孩都饞哭啦。”
是個一點都不好笑的冷笑話。
老人似乎沒聽到,微微搖頭,極其認真的看向陳九,“你還年輕,勾欄里的有些奇異事,不要去多說,多問,多管。”
他又嘆了口氣,“如果你不是太缺錢的話,下個月就去另找活計吧,這勾欄不是什么好地方,待久了,就走不掉了。”
陳九一腳把女子浮尸踢回河里,笑道:“我遲早會走。”
老人啞然,傴僂著身子走回了亭子。
他已經走不掉了。
往后日子,老曹似乎越來越蒼老了,除了買酒,不再外出。
陳九又是個閑不住的,淮河邊上跑完了,城里也溜達了,腦子一轉,就開始朝著勾欄里跑。
老曹給他說過幾次,叫他在勾欄外邊轉轉就行了,別太深入,沒好事。
陳九當時點頭,轉頭就忘,之后該亂跑還是照樣亂跑。
不過勾欄里有些地方有小廝把守著,陳九想進去也難。
陳九在這些日子里見到了他絕不想見到的三位“故人”。
荒山宅邸里的那三位道士。
陳九是在城中一處小茶樓遇見三人的,當時他正在外邊買糖人,扭頭亂瞅時,就看到了披著襖子的三人。
他趕忙低下頭,暗道一聲倒霉催的,然后拿了糖人,快步跑遠。
這三個道士,他是不想打上丁點交道了。
流云道觀這三人,已經是第二次來這清風城了,深秋時來了一次,匆匆就走,深冬時再來一次,卻是師父親口叫他們來此覓機緣。
至于到底是什么機緣,師父當時只是笑著看著小師妹,沒說話。
三人中年歲最小的余褶今日扎了個辮子,又沒穿道袍,而是披著一個略帶花邊的白色襖子,這樣看來,便是俏麗的女子風范了。
她喝了一口熱茶,小手撐著腦袋,看向城南。
那里有荒山,幾月前還有宅邸,也有一個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年輕人。
少女有些傷感,卻也沒怎么留戀,畢竟只是匆匆過客,還是再也重逢不了那種。
名為張環的中年道人倒是率先開口,感嘆道:“行至清風城,便思那小友。”
冷冽道人楊之余也難得點頭,“算是救命之恩,卻再也難報,心中有愧。”
他們這一脈,講究的就是一個只問本心,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絕不會因為傳言或者成見,就隨意否認他人。
那年輕人雖然言行輕浮,但行事能擔得起俠義二字!
這便夠他楊之余高看一眼了。
三人殊不知,陳九此時嘴里含著糖人,還在趕忙念叨著不要遇見三人,不要遇見三人。
他一路小跑回勾欄。
勾欄門口人聲鼎沸。
老曹被拽到了亭子外邊,跪在大路上,向著勾欄四方來客,磕頭做拜!
他身旁站了個錦衣華服,頭戴玉冠的年輕男子,正輕笑著,一腳把老曹的頭顱踩到地上,再松開,等著老曹把頭慢慢抬起,便又是一腳,似乎這般十分好玩。
附近站了許多圍觀行人,有為這男子叫好的,有面色冷漠的,也有搖頭可憐這老頭兒的。
就是沒有去制止的。
陳九怒火中燒,丟掉糖人,攥緊一拳,朝著華服男子,硬悍而去。
華服男子身旁飛掠出一位老者,以拳對拳。
驀然爆開。
陳九倒飛數十米,于地上擦行一條淡白痕跡,堪堪停住,口吐鮮血,胸腔凹陷。
圍觀行人趕忙紛紛退開。
那身為許氏長子的許物歪了歪腦袋,笑道:“又有死狗?”
陳九躺在地上,大口喘氣,要死不活。
老者收拳返身,安靜立于許物身后。
許物笑著緩步走到陳九身前,輕輕抬腳,踩上他的頭顱,淡淡道:“你也敢向我出拳?”
他抬腳向著陳九頭顱猛然踹去。
猛擊之下,陳九一口鮮血突出。
遠處老曹跪挪而來,向著許物哐當磕頭,老眼中含著熱淚,額頭撞得滿是鮮血。
許物驚疑一聲,“你這老狗,原來磕頭能如此賣力,之前為何要死不活的?”
老曹不曾言語,只管磕頭。
許物笑了笑,“學兩聲狗叫。”
老曹額頭似已無知覺般撞著青石地板,嗚鳴著發出聲響,“汪,汪…”
青石地板上混著血水與淚水。
許物腳踩著陳九頭顱,猛然拍手,“好,好一條老狗!”
“但是……”他話鋒一轉,指了指腳底下的陳九,笑道:“我是叫他學兩聲狗叫。”
一些不忍心再看的行人緩緩走開了。
陳九全身上下,猶如針刺在芒,無不劇痛,但他卻未發出一絲聲響。
許物笑著將踩在他頭顱上的腳,緩緩移了移,到了凹陷胸腔處,稍微使了使力。
陳九身子巨震,死死捏緊雙手,額頭瞬間泌滿冷汗。
旁邊傳來一道女子聲響。
“許公子,這就算了吧,我們勾欄給您賠不是了。”
是那桂夫人。
許物緩緩轉頭,看著桂夫人,笑道:“算了?若今日沒有徐叔出手相助,說不定如今倒在這地上之人,就是我了…”
他提了提嗓音,“這,也能算了?!”
名為徐行的老者只是站在許物身后,未曾言語。
桂夫人彎腰鞠躬,“這是我們勾欄的萬萬不對,事后賠禮肯定包您滿意,只是一位天資尚可的二境體修的命,咱們勾欄還是要的。”
許物又踩了踩陳九胸腔凹陷處,使得陳九噴出大口鮮血,才攤了攤手,萬般無奈道:“那就賣夫人一個面子吧。”
幾人散去。
桂夫人身后一名俏麗丫鬟皺眉不滿道:“這許物行事也太跋扈了。”
她身子突然冰冷。
桂夫人正盯著她,冷冷問道:“你要不要去問問他身后那位體修五境的老者,問問許物為什么敢如此跋扈?”
丫鬟低頭身子微抖,不敢言語。
桂夫人看向猶如死狗的陳九,吩咐道:“把他抬下去,好好醫治。”
幾個丫鬟連忙上前。
沒人管老曹。
老人緩緩起身,頂著鮮血淋漓的額頭,進了亭子。
陳九于三日之后回了亭子,面色仍然蒼白,身子虛浮。
桂夫人吩咐他天天坐在亭子前,逢人便問好,要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時刻有人看管他,且最少是四境起步。
陳九在亭子前面無表情的坐了一天,當天晚上入睡時,一拳打斷了自己心脈。
第二日早晨,陳九依舊是面無表情的坐在了亭子前,只是氣色好上了一些。
無事時,他就開始練拳了,且打得極認真,拳拳用勁。
桂夫人吩咐了一個丫鬟來給他送藥,是一位少女,年紀看著不大,最多十六,少女每次給他送藥時,都挺羞澀。
在這勾欄中還能如此,著實讓陳九滿驚訝。
這藥他也喝了,當是補身體。
勾欄里的客人,也漸漸適應了門口有人給自己問好了,有時候心情好,還會賞陳九幾個銀子。
許物最盛,他會抓一把銀子,甩在地上,看著陳九笑道:“小狗快叫著那條老狗一起來撿。”
陳九面無表情,靜靜看著他。
然后就會挨那老者一拳,口吐鮮血橫飛數十米。
只是許物也不敢下死手,畢竟這秋月勾欄的勢力,也是蠻大的。
他只再嘲笑兩句,便轉身進了勾欄船坊內。
陳九倒在地上,壓了壓自己的拳意,仰頭看天,淡淡道。
“還不是時候。”
待到時機成熟,他要將那老者,一并打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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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曹天天悶在亭子里,再不愿出去了,有時候就透過窗子,看一看坐在亭子外朝人問好的陳九。
每次看到,他都會搖搖頭,滿臉凄慘,低頭灌一口酒。
他這該死不死的老骨頭,竟然連累陳九與他一起關死在這勾欄里。
何其不幸!
陳九問好聲再次傳來。
老人抓著酒瓶的手死死攥緊,其上青筋暴起,一項和藹的老人第一次面色如此猙獰,他只質問自己。
“為何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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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陳九送藥的那個丫鬟叫秋杏,平平淡淡的名字,長相倒是頗為青春靚麗,來這勾欄也沒多久,伺候在桂夫人身旁。
她每日給陳九送藥時,都會停駐一段時間,不管是看陳九打拳,還是看陳九向人問好。
陳九有次突然問道:“為什么來這里?”
秋杏微微一愣,低下頭,只輕輕說了一句,“家里窮。”
陳九便再沒說話了,認真出拳。
自從坐在亭子前,他就再沒笑過。
每次許物來的時候,他都要壓著身上拳意,然后硬挨那老人一拳。
不過是流點血而已。
起身后,便若無其事的擦擦嘴角鮮血,繼續坐在亭子前。
每次這個時候,秋杏送過來的藥材就會比平時多一些。
陳九拿了,會輕輕說一句謝謝。
秋杏就會羞澀低頭,說一句不用謝,然后站在一旁,靜靜看一會兒陳九練拳,會比平時多一會兒。
一日大雨里,秋杏送藥過后,卻未看陳九練拳,轉身在陰沉大雨中惶恐跑走,那柄油紙傘被打得搖搖欲墜。
那日天色極為陰沉,似有雷鳴。
陳九去問了桂夫人。
桂夫人只悠悠說了一句,“她家里窮。”
陳九慘然一笑。
這里終是勾欄,女子如何,早有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