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近子時,笙歌散盡,惟余一輪皓月當空而掛,依稀比不久前熱鬧時更圓了一些。
池長庭到的時候,芳塵院的書房還亮著燈,太子殿下披衣散發坐在書案前,執筆寫著什么。
聽到身后池長庭見禮的動靜,也不曾亂了筆跡,只淡淡問了一聲:“人證可有失?”
池長庭答道:“不曾有失;”微微一頓,又道,“上回白露宴刺客事件,臣覺得有些蹊蹺,事后便將人證暗中轉移,今晚青蕊園遇襲,反教我們抓到一個活口!”
當初盂蘭盆會后,兩名人證被帶回城,池長庭暫時將人安置在了沈家的青蕊園,因此青蕊園的防衛一直不低。
白露宴那天的歹人連劫持對象都認不清,卻能在大白天混入防衛不低的青蕊園,池長庭便懷疑他不是獨自行動,至少有人暗中相助。
但就著這個去查,卻沒能查到什么,仿佛歹人就是憑著自己的本事混進來的。
盡管如此,謹慎起見,池長庭在白露宴之后還是將人證轉移到別處保護起來,又在青蕊園留下人手守株待兔。
果然守到了!
“池卿從未令孤失望!”李儼嘉勉了一句,放下筆,“審出來了?”
“審出來了。”池長庭的神情沒什么變化,實在是也沒審出什么特別有用的。
“今晚這一批是吳興郡王姚無忌的十七公子派來的;姚無忌一共給了姚十七五十人,今晚這一批二十人在七月初就進了城,還有三十人的下落他們并不知道,普明寺和白露宴的事也一概不知!”
李儼沉吟片刻,道:“普明寺禪房偷襲者二十。”
而后山埋伏者五十。
假設后山埋伏者是吳興王世子姚伯章的人,而禪房偷襲者是姚十七的人——
姚十七手里還有十人!
“剩下十人應該還在城里!”池長庭沉眸道,“吳興王府為了這名人證出了不少人手,不會輕易放棄,為保證人證安全,臣請東宮儀仗提前入吳!”
李儼看到他眼里的緊迫,知道他在擔心什么。
普明寺、青蕊園,對方已經兩次將手伸向池小姑娘,接下來,為了消滅人證,對方只會越來越不擇手段。
如果按照原計劃,繼續掩護他的行蹤,他們會陷入被動。
李儼低下頭,將差不多干了墨跡的紙箋兩下折好,取了空白信封裝入,招來暗衛吩咐道:“東宮儀仗尚停留在隋縣,著人快馬送到聞禮手中。”
池長庭微微一怔,對著李儼深深一拜:“多謝殿下成全!”
李儼“嗯”了一聲,心里卻有些無奈。
他要是不成全,只怕池太守要犧牲人證來保證自己女兒的安全了。
池長庭直起身,面上閃過一絲猶豫,又道:“殿下,調兵宣城——”
“我們人手足夠,貿然調兵,未必有益。”李儼道。
池長庭未再爭辯,低聲應是。
李儼輕敲了兩下桌角,道:“何必那里還沒消息,禁衛軍提前入吳,終究要打草驚蛇。”
“殿下放心——”池長庭抬起頭,神色淡淡,“禁衛軍入吳后,理應各地藩王、官員前來謁見,姚無忌只要進了吳縣,就別想活著出去。”
李儼目光一震,道:“不必如此。”
殺了姚無忌,池長庭的仕途也毀了,甚至可能有牢獄之災。
池長庭拱手長揖:“殿下成全臣,臣亦愿回報殿下——”起身微微一笑,“不過退上數年,相信殿下日后必不負臣!”
李儼沉吟片刻,擺手道:“入吳后,孤要就地重審穆鴻案!”
池長庭肯做那把刀,他也不能無所作為,審案總比鴻門宴更名正言順一些。
池長庭微頓,行禮道:“臣必押解嫌犯上堂受審。”
李儼有些感慨。
當年池長庭為了妻子投效齊國公府,如今又為了女兒甘作他手中利刃。
面對這樣兒女情長的臣下,李儼覺得自己也只能多關心關心他女兒了:“謹慎起見,讓阿棠這陣盡量不要外出,至多不過月余,讓她忍忍——”想了想,又覺得那么可愛的小姑娘被關在家里有點可憐,“如果要來陸家的話,孤讓青衣去接——”
“這個不勞殿下費心!”池長庭直起腰桿,冷淡地說,“阿棠每次來陸家,臣都是親自接送!”
回到池府,已經過了子夜。
池長庭不自覺地往錦年院的方向望了一眼,緩下了腳步。
燈火已熄,溫柔月色下,那一座庭院比周圍任何一座都更靜謐美好。
想起小姑娘回家路上的困倦模樣,不自覺笑了起來。
這孩子,明明很想留下游玩,卻會懂事地勸他先離開,甚至愿意自己提早回家,免得他離開時不放心。
幸好他對今晚的突發狀況有所準備,才沒有壞了孩子的興致。
他連敗她的玩興都不舍得,又怎么舍得她受到威脅?
身形驟起,向錦年院掠去。
落足西廂屋頂時,刻意重了幾分,片刻后,美人持劍,披頭散發地推窗而出,氣勢洶洶繞了半圈,就看到了屋頂上穿得黑漆漆狀似歹人的池太守。
朱弦大惑不解地打量了他好幾眼,問道:“這是玩什么?在自己家里還做賊?”
池長庭道:“你上回說,當年穆公要去宣城郡訪友,那位友人是誰?”
朱弦回憶了一下,面露痛苦:“都過了這么久了,我哪里還記得?當年他也就隨口一提!”
池長庭耐心地說:“再仔細想想。”
朱弦難得見他這樣好言好語,心里頗為受用,翹著唇角開始想。
站著想,坐下想,抱著腦袋用力地想,好半天才不太確定地說:“好像那人善釀酒,穆公說,此去宣城,定要喝光那人釀的什么濤——”
“翠濤!”池長庭道。
“對對!”朱弦高興得跳了起來,“你知道是誰了?”
池長庭點頭,定定地看著她,道:“朱姑娘,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次日,池長庭休沐在家。
一大清早,池小姑娘便風風火火跑進木蘭堂。
“爹爹——”她一進屋,便沖到書案前,雙手往桌上一撐,身子前傾,神色嚴肅緊張。
池長庭也被她的情緒感染了,不由臉色一肅,隨后聽到她焦灼低喊:“朱姑娘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