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大姑娘的閨房布置得一點也不像個閨房。
四壁雪白,墻上沒有任何裝飾,屋里擺了一套色澤厚重的檀木家具。
梳妝臺上冷冷清清,只疊放了三只黑檀木匣;床架上掛的是淡青色的帷帳,繡了簡單的如意祥云紋。
整體都是素淡到無味的布置。
這樣的素淡中,床頭架子上掛著的那一片火紅顏色格外顯目。
池棠走到架子前,伸出手輕輕摸了一下,觸感柔滑豐厚。
“這是火狐皮嗎?”池棠輕聲問道。
身邊的侍女面面相覷,推了畫屏答道:“家里不曾有過這個,不認得……”
她們不認得,池棠卻是認得的。
這確實就是火狐皮!
北境奚族進貢給當今天子的珍貴毛皮,被做成了一件裘衣,綴著雪白綿密的兔毛,和她前世那件幾乎一模一樣,甚至上面繡的也是虬枝臘梅,只是情態略有不同。
前世她那件火狐裘,和眼前這件,是同一件嗎?
如果是,為什么她的火狐裘這次卻在陸大姑娘手里?
如果不是,她的那件火狐裘去了哪里?為什么陸大姑娘會有一件如此相像的?
而且陸大姑娘素來不愛穿紅著綠,怎么會有這樣一件顏色鮮艷的新衣?實在與她平日穿著相悖,看著更像是——
更像是誰送給她的……
池棠突然想起剛剛同陸子衿近在咫尺時,從她身上聞到的清冽好聞的氣息。
屋子里桂花香濃,她坐得離桂花那么近,身上卻沒有染上桂花香氣,可見那枝桂花是新折的。
也許只是她來之前剛剛折的。
陸大姑娘為什么要在她來之前折一枝金桂?是興致所至,還是……為了掩飾什么?
還有那片朱砂丹桂,真的是青衣帶來的嗎?
池棠猛地拽下狐皮裘,抱著往外跑。
“大姐姐!”她在書房門口猛地收住腳步,“這是火狐皮嗎?”與其胡思亂想,不如直接去問——
李儼一抬頭,就看到池小姑娘捧了滿懷的紅艷艷毛茸茸,襯著她一張小臉瑩白嬌嫩,如浸著水的新豆腐,惹得人恨不得上去掐兩下。
太子殿下當然不會這么不穩重,只是不自覺軟了目光,道:“是,你也認得?”
火狐皮雖不常見,但池長庭從前在京里時也是見過的,許是同女兒閑聊時提起過。
池小姑娘將火狐皮抱得更緊了些,雙唇抿成一線,卻將眼眸垂了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李儼看著奇怪,正要發問,她又幽幽開口:“我聽說,火狐是北境奚族之地才有的,火狐皮一直是奚族進貢的貢品,大姐姐這是從哪兒得來的?”
李儼從她臉上看不出所以然,便將準備好的說法說了出來:“有專做毛皮生意的商人從奚族人手里買的——”頓了頓,看著她,心中生出一絲愛憐,“這件狐裘是給你的。”
池長庭今年要回京,他讓人挑了些毛皮,準備賞賜給他們父女。
也不止毛皮,還有其他一些珠寶布帛,都跟著東宮儀仗走,原本準備這里事情解決后一并賞賜下去。
但幾天前他突然想起那幾張火狐皮,覺得池小姑娘穿上應該很好看,便讓人提前取了過來。
他作為長輩,只給幾張皮子實在太不親切了,理應做好再送比較合適,于是親自畫了圖樣讓人去做。
也是昨天剛剛做好拿到手,今天就被池小姑娘發現了。
這顏色,果然很襯她。
李儼看得滿懷欣慰。
正當他準備著收獲一波感動時,池小姑娘卻摸著狐皮裘輕聲道:“我爹爹原也有一件,現在卻找不到了……”
李儼疑惑蹙眉。
從毛皮商人處購得只是他哄騙池小姑娘的說法,但火狐皮不但于中原稀有,就是在奚族領地也是極為珍貴的,難道池長庭真的買到了?
池棠終于抬起頭,專注地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大姐姐,我一直當你像親姐姐一樣——”
李儼垂眸避開她的目光,心中略尷尬。
“你能不能告訴我實話,這件狐裘——”池棠緊了緊手心,“這件狐裘……是不是我爹爹送你的?”
李儼愣了愣,反問道:“你怎么會這么想?”
“你就回答我是不是?”池棠攥著拳頭,緊緊盯著他,眼神帶著不自覺的祈求,“大姐姐,你不要騙我……”
“不是!”李儼回答得毫不猶豫。
火狐皮本來就是他自己的,不知道池小姑娘為什么會這樣想,甚至一副受了委屈想哭的可憐模樣——
等等!
她懷疑火狐裘是池長庭送給他——不!是送給陸子衿的?
池長庭一個鰥夫給陸子衿一個寡婦送衣裳……
好像……難道是……不會吧?
李儼想起前幾次池小姑娘問到他是否認識池長庭的事,頓時臉色有點難看。
這小姑娘也太能想了吧?
“那、那我爹爹……是不是來過這里?”池棠猶猶豫豫地又問。
李儼心中警惕,下意識想矢口否認,話到嘴邊,對上小姑娘明凈無瑕的一雙眸子,眸子里的情緒一望見底。
明明緊張畏懼他的回答,又倔強地用眼神強調著:你不要騙我!
其實他已經騙了她很多。
哄騙這樣一個小姑娘,如同大人哄騙一個孩子一樣,自覺沒有惡意,便判定為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但欺騙就是欺騙。
李儼突然說不出口更多的謊言。
沉默也是一種回答。
池棠心中一沉,喃喃道:“我剛剛,在書房里看到一片朱砂丹桂的花瓣……青衣姐姐沒有去虎丘對不對?那花瓣是我爹爹帶來的?”
李儼仍舊沉默。
池棠抿緊雙唇,心中酸澀得想哭。
她是真的很喜歡陸大姐姐。
縱然一開始是因為同病相憐,可漸漸地,被她的才氣折服,因她的關愛感動,恨不得自己真的有這樣一位看似冷清卻細致體貼的親姐姐,卻沒想到,這位“親姐姐”一直背著她同她最敬愛的父親親密來往……
難怪她總說視她為長輩,原來她想做的不是她的姐姐。
眼眶終于一熱,池棠低下頭,倉促說了句“我回家了”,扭身就走。
“阿棠——”李儼抓住了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