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長庭回到家,天已經黑了。
一進門,就有仆從來報,池棠夢魘了。
走到后院外,隔著院門便聽見了朱弦的聲音:“做噩夢很正常的,我第一次……也做噩夢,還連做了好幾天,你習慣一下吧!”
“你會不會哄人啊!”媚娘憤懣了一聲,又軟了語氣道,“姑娘別怕,媚娘陪你,我們在枕頭下放個剪子,夢魘就不會來找你了……媚娘陪你一起睡好不好?”聽著像哄孩子一樣。
池長庭心中一嘆,邁進院子,恰好聽到池棠問道:“我爹呢?”
聲音虛弱沙啞,卻還算鎮定。
池長庭突然心里泛疼。
終究是受了苦,才會突然長大。
“讓廚房做些吃的來。”吩咐了院中侍女一聲,走近臥房窗邊,敲了敲,“我在。”
屋內窸窣碰撞了一會兒,便聽見腳步聲近。
窗被推開,露出一張極不起眼的蠟黃小臉,憂心忡忡地問:“爹爹,你進宮了嗎?”
池長庭點了點頭:“已經沒事了。”
她半信半疑地看著他。
池長庭無奈一笑,轉身進了正屋——
“你何必親自動手?爹爹難道對付不了一個姚十一?”池長庭看著她眉目間的憔悴疲憊心疼得不行。
屋里沒了第三人,池棠輕聲道:“是她殺了你,也是她害死了衫衫,我前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沒做,這一次,既然讓我知道了,總是要給你們報仇的——”見他眉頭緊皺,便沖他一笑,“原以為有兩個仇人,結果是同一人,只用報一次仇就好了,多省事啊!”
池長庭嘆息著摸了摸她的腦袋。
池棠嬌嬌地安慰道:“爹爹不用擔心我,我沒事的,我又不是壞人,我也沒做錯,既問心無愧,就不會郁結于心,何況如今前世的遺憾已了,無仇無怨,一身輕快呢!”
池長庭忍不住斜了她一眼。
這姑娘是不是把自己的事給忘了?光記得他和陸七的仇,你自己呢?
“爹爹,你進宮后陛下怎么說?”池棠安慰完父親繼續問正事。
池長庭答道:“個中緣由我已經向陛下說清楚了,陛下沒有怪罪,不過我天亮之前就要走了,免得讓太多人發現,不好收場。”
“就這樣?”池棠還是半信半疑。
那位陛下,看起來沒那么善解人意啊?
池長庭沉吟片刻,道:“我原想將你送到淑妃身邊住幾個月。”
池棠怔了怔,問道:“陛下沒有答應嗎?”
池長庭點了點頭,見她一派懵懂,索性說得更清楚一些:“為君者心思莫測,陛下雖然嘴上沒說什么,但對我這次擅自回來還是有些想法的,我想將你送到淑妃身邊,其一,是為你的安全,其二,也是為讓陛下安心。”
池棠這下聽懂了。
這是要送她進宮為質啊!
“那陛下怎么沒答應呢?”池棠倒不在乎進宮為質這件事,爹爹既然這樣安排,必然是妥當的,何況淑妃娘娘還是陸先生和衫衫的姑母,都是自己人。
嗯……離太子殿下也近了……
池長庭道:“雖然沒讓你進宮,但是留你在玉華山了,到六月中再隨駕回京——”頓了頓,“另外賜了兩名侍衛幫你守著家宅。”
池棠一怔。
這不還是為質嗎?只不過一個是進宮為質,一個是上門監視。
“你也不必在意,跟平時一樣就好。”池長庭安慰道。
池棠點頭又搖頭:“放心吧,爹爹,我不在意!”說不在意,臉上還是露出遺憾之色。
太子殿下馬上就要回京了吧?她卻被留下了……
“太子應該也要多留幾天——”
池棠一愣:“為什么?”
池長庭看了她一眼,小姑娘雖然坐在這里神情緊張地問著正事,其實形容十分憔悴,眼里甚至泛著血絲。
“他還有些事要處理。”池長庭終于還是沒有說出實情。
“殿下有受責罰嗎?”池棠追問道。
“沒怎么責罰——”池長庭安慰道,“也就是禁足幾天,陛下還是心疼太子的。”見她不信,嘆了一聲,“阿棠長大了,爹爹說什么都要質疑一下了。”
池棠面露愧色:“爹爹,我不是——”
“好了,先吃點東西吧!”池長庭打斷了她。
用過晚膳,池棠回的哪一點精神就耗盡了,沒顧得上再問東問西,便抱著腦袋又去睡了。
這一覺,仍舊是在夢中聲影嘈雜。
時而長劍揮來,一截斷指落地;時而短刃插入,心口血濺而出;
畫面一轉,是她獨自站在山神廟內那塊小小的空地上,地上滿是死尸;
又一轉,是陸子衫抱著陸三郎在山道上痛哭;
她看到蘇瑾對著她溫柔而笑,說著“我喜歡你啊”,一眨眼,卻揮起長刀向她臉上砍來;
也看到她渾身浴血,臉上卻笑得詭異——
我沒有輸……
我沒有輸……
沒有輸……
池長庭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半夜,池棠發起了高熱。
他聞訊披衣趕來時,恰好聽到她凄厲大喊:“我不怕!我不怕你!我不怕你!”
嚇得跑到房門口的媚娘跌坐在地。
“去備筆墨,等會兒大夫開方用!”池長庭吩咐了她一聲,也顧不得男女大防,箭步到了床前,將池棠抱進懷里,低聲安撫:“沒事了沒事了……阿棠不怕……爹爹在呢!”
她緊繃的身子漸漸放松下來,卻又嗚嗚哭了起來,閉著眼淚流不止,口中囈語不知所云。
池長庭心里卻更加沉重。
再過兩個時辰,他必須要離開了。
如今李儼也自顧不暇,阿棠一個人留在這宅子里,他怎么放心得下?
池棠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
稍微一動,便覺得渾身酸軟無力。
“姑娘醒了!”耳邊是熟悉的聲音,隨后一只柔軟的手在她額上貼了貼,“好像退燒了!”
“畫屏?”池棠一開口,便覺喉嚨干啞難耐,立即咳嗽了起來。
畫屏忙從青衣手里接過水來喂她。
池棠緩了緩,抓住她上下打量了兩眼,問道:“那天你沒事吧?”
畫屏沖她安撫一笑:“我留在谷內,能有什么事?只是后來聽說姑娘……”眼眶一紅,“姑娘受苦了……”
池棠無心安撫她,著急問道:“衫衫怎么樣了?陸三哥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