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闐國質子啟程次日,陸子衿婉拒了于闐王的熱情挽留,率使團繼續西行。
經疏勒、寧遠,到康居時,已是臘月二十八。
西域風土與中原大不相同。
此時在京城,定然已是雪壓檐角,梅綻窗前,康居卻暖和許多。
比江南的冬都要暖。
不過在常住京城之前,她一直游歷四方,到了這里也沒有什么不適應的,只有些可惜離京時小徒兒備的一箱茶已經見底。
陸子衿抿了一口茶,道:“現任康居王窩墨不是康居人,而是寧遠人,寧遠勾結突厥攻破康居,以寧遠左侯窩墨竊居康居王位,康居臣民必不會效忠窩墨,我們只需拿下窩墨及其親信即可!”
此時,他們在距離康居國都五十里外的一處行館中,商議接下來的行動。
鄧衛皺眉道:“窩墨畢竟是康居王,住在王宮里,不比于闐的突厥使者住的是離宮,兩者防衛級別必然不同,我們現在只有五十余人,要如何闖入康居王宮拿下窩墨?”
康居和寧遠都受突厥控制,為了行蹤隱蔽,陸子衿讓姑臧軍大部隊從寧遠國南面繞行,只帶了五十精銳潛入康居境內。
“不用闖,我們是使臣。”陸子衿道。
鄧衛變了臉色:“我們只有五十人!”
陸子衿搖頭:“五十人太多,會令對方警惕,二十人足矣。”
鄧衛呆了呆。
這么瘦瘦弱弱的一個女人,竟然比池長庭還猛?
他發呆時,陸子衿還在繼續布置:“……明日就由郭縣主與本官一同進王城——”
“不可!”
“不可!”
異口同聲的是鄧衛和崔久。
鄧衛沒留意崔久,顧自怒道:“就帶二十人,還是你們兩個女人去?你是不是連帶的二十人都要從姑臧軍里挑?”
姑臧軍都是女兵,連護衛都從姑臧軍挑,那就都是女人了。
陸子衿微微一笑,搖頭道:“不是,全員女子未免有些奇怪,還是要擇選一些武藝高強、但看起來文弱一些的,勿論男女。”
鄧衛氣得臉皮都抖了:“就算要令對方大意,也不能這樣冒險!萬一出什么意外,讓我怎么跟池侯交代!”
這話說完,屋里詭異地靜了一瞬。
陸子衿笑了笑,道:“多謝鄧郎將的關心,不過我等離京,原本就不是來游山玩水,不敢說九死一生,刀光劍影卻在所難免,我身為正使,當不惜此身!”
因是女子,說著再凜然的話,嗓音也偏柔軟。
這般柔軟,卻說得鄧衛啞了聲。
“還是我去吧!”崔久突然開口,“我身為副使,也當不惜此身。”
陸子衿轉頭看他,只覺他一雙眼黑黢黢的,看著有些可怖,仿佛是生氣了。
生什么氣呢?
她也懶得多想,莞爾答道:“對,你是副使,我是正使,于闐距離康居也沒多遠,也許康居王已經知道此番出使西域的使臣是名女子。”
“上國天使,安拜小邦之主?康居小國,副使足矣!”崔久寸步不讓。
陸子衿剛要開口,又被他搶斷:“何況陸使手無縛雞之力,真有變故,反倒無所助益!”
無所助益就是說得客氣點,但在座都聽得出他真正想說的是,出了變故,陸子衿就是個累贅。
屋里再次靜下,鴉雀無聲。
陸子衿神色淡淡,崔久目光冷冷。
四目相對,劍拔弩張。
鄧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里困惑又忐忑。
崔氏雖然不是東宮鐵桿,但對東宮一直很友好,這回出使,正副使之間也很融洽。
因陸子衿帶了一箱的茶葉,崔久還經常來討茶喝。
每每相對品名,談笑風生,他都默認這兩人私交匪淺了。
怎么突然開始鬧矛盾了?
難道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什么?
他心里是贊同崔久的,但池侯給的交代是讓他襄助陸子衿,這……
到底幫誰呢?
郭涼就沒什么猶豫的,直接皺著眉將手扶上刀柄。
她是奉太子令護衛陸子衿,自然無條件站在陸子衿一側,誰不聽話,就把誰綁了,以理服人這一套她沒興趣。
剩下一個姚文舉跟兩邊都沒交情,自知人微言輕,悄悄退了半步作壁上觀。
就在眾人以為正副使之前必有一爭時,陸子衿忽然一笑,竟然點了頭:“崔副使所言極是!”
連崔久都愣了。
陸子衿含笑道:“本官雖是正使,可一旦動武,卻是要拖累旁人。”
崔久臉色一變:“我——”
“那就請崔副使代本官走這一趟吧!”
崔久啞住,一時不知所措。
剛才乍一聽她大膽的計劃,氣涌上頭,說話沖了點,但聽到她說出“拖累”二字,心里就慌了。
原本是要圓一下話,可……這就同意了?
怎么覺得怪怪的?
崔久疑惑地看著她。
陸子衿微微一笑,道:“明日,就請崔副使以本官的身份請見窩墨吧!”
“噗——”
鄧衛沒忍住,口水都噴了出來。
郭涼和姚文舉也忍笑低頭。
崔久一張俊臉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紅。
陸子衿看夠了之后,笑道:“這也是為大局計,總是女子更能讓人放下戒備,崔副使要是不愿意,也不必勉強——”
“可以!”崔久的臉色已經恢復了正常,“既是為大局計,并無不可!”
陸子衿看了他一會兒,笑意漸深:“崔副使大義!”
崔久臉上微微泛紅,看著她的眼神有些熱,仿佛還想要更多夸贊。
陸子衿正想著要不要多夸一句,這時,鄧衛突然一拍大腿:“對!大丈夫不拘小節!我就扮作郭縣主去!”
鄧衛的提議被全員否決了。
雖然也風傳姑臧縣主身高八尺,腰帶十圍,嗓門大過男子,但粗壯到鄧衛這個級別也是有點過了。
崔久就不同,還沒換上女裝,只是將男子發髻解開,墨發垂肩,便美得有些雌雄難辨了。
侍女為他梳妝時,他面上鎮定,眼里卻很別扭。
陸子衿突然有些感慨,道:“時下著男裝的女子不少,很少會有人覺得不妥,甚至還會贊一聲英姿颯爽,或者巾幗不讓須眉,但如果要男子扮作女裝,說法就不一樣了——”
哪怕事出有因,男人們還是會覺得屈辱。
但當年向李儼提議喬裝時,李儼卻沒怎么猶豫就答應了,只作尋常事,等閑視之。
不過這種事,能做到等閑視之的男子確實不多。
“喬裝只是一種手段,崔副使不必太在意,本官有此提議,也并非戲謔。”陸子衿溫聲安撫道。
崔久從鏡中看她,面上隱約微紅,低聲道:“先前,我……都是氣話,冒犯了……”
陸子衿搖頭笑道:“崔副使說的都是實話,談何冒犯?”她確實沒有放在心上。
崔久默了片刻,突然問道:“若我一去不回,你會如何?”
陸子衿想了想,道:“會為你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