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召見寧遠國重臣,議論立新王事,直至正午。
從議事殿出來,沒走幾步,就聽到崔久語氣涼涼地問:“陸使答應為下官烹茶慶功,不知何時兌現?”
陸子衿訝異地回頭看他。
還沒看到崔久,先看到了鄧衛滿臉“沒想到你竟然想耍賴”的指責,突然有種百口莫辯的感覺。
確實昨晚崔久提出了烤羊肉的要求,可并沒有說可以替代烹茶。
但他也明知道她沒好茶了。
莫非昨晚受了打擊準備跟她翻臉?
陸子衿看著他略帶疏冷的笑容,估摸著可能就是這樣,便笑了笑,坦然道:“京城帶出來的茶已經喝完——”
“無妨!”崔久打斷了她,“下官這里還有一些京里帶的紫筍!”
一時眾人側目,連陸子衿都呆了呆。
“你自己有茶天天去陸使那兒蹭?”鄧衛嚷了起來。
崔久面不改色:“陸使的茶好,烹茶技藝更佳。”
陸子衿看了他一陣,笑了笑,道:“承蒙崔副使錯愛,那便今日午后吧!”
聽到“錯愛”兩字,崔久眼皮顫了顫,語氣淡淡道了聲“好”。
沸水投茶,雅香沁鼻。
放了一年還有這樣的韻味,實乃紫筍中的上品,比起她帶的茶有過之無不及。
陸子衿也懶得再想他藏茶的用意,專心致志看著爐火。
崔久在看她,也很專心致志。
“寧遠新王繼位后,陸使有什么打算?”他突然問。
新的寧遠王今天上午已經商量好了人選,接下來,只等新王繼位,遣使臣去中原朝拜,他們在寧遠國的任務就完成了。
或者說,他們這一趟出使西域的任務都完成了。
“寧遠國事了,我等可啟程歸國矣。”陸子衿悠悠道。
剛才議事完出來的時候,鄧衛笑容滿面,腳步輕快,眼里寫滿了即將回家的興奮。
連鄧衛都知道,崔久怎么會不知道?
明知故問罷了。
得到回答后,崔久又陷入了沉默。
陸子衿分茶完畢,抬眸,便見他身姿端雅地坐在對面,雙唇卻抿得發白,眉目低垂,難過得有些含蓄。
她莞爾一笑,將中間的茶碗向著他推了推,道:“此番回京,崔副使定然前途無量,也不枉這一趟生死艱辛。”
崔久看了她一眼,道:“這一趟是我自己求來的,從來都不枉。”
陸子衿捏在茶碗邊緣的手一頓,輕嘆:“當年太極殿廷議考核……多謝你了。”
若不是崔久甘居副職,委婉地對她表示支持,出使康居的事恐怕也沒那么順利。
崔久垂眸飲茶,沒有吭聲。
陸子衿抿了一口茶湯,抬眸溫聲問:“回京后,崔副使打算調去何處?”
回京后必然要論功行賞,如果崔久對自己的仕途有什么打算,在新帝面前,或許她說話會比崔氏長者更管用些,也算投桃報李了。
然而崔久輕輕搖頭,低聲道:“沒有打算……”
他只知道,回了京城,就離她更遠了……
不舍得他們離開的不只是崔久,還有康玉娘。
正式辭行的時候,康玉娘當著眾多宮女的面便嚎啕大哭起來:“先生走了,寧遠人再打過來怎么辦?突厥人來了怎么辦?大臣們都不服我,我什么都不會啊!”
陸子衿也無奈,只能一一叮嚀勸慰:“寧遠換了新王,新舊政權交替,短時間內騰不出手作亂;如果突厥人插手,可以向于闐求援,于闐王答應過我會與康居守望相助;大臣不服你,你如果沒有把握,就將國事悉數托付給國相;待尋回王族子弟,有人可以繼承王位,你就可以安心做個公主了——”停頓少許,又道,“若有臣下作亂,你……量力而行即可,實在不行,就逃去于闐,或回京城來……”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堅強努力,也不是所有堅強努力都能得到好的結果。
康玉娘確實沒有治國之才——一個不受寵的亡國公主,怎么可能有治國之才?之前的亡國逃難經歷更是讓她養成了謹小慎微的性子,現在做個掛名的攝政公主都有點為難她。
可是沒辦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縱然憐惜康玉娘,也不會放下朝廷通西域的大計,更不會無限期地留下幫她。
“如果覺得撐不住了,就放棄吧!”臨行前,她對康玉娘說。
六月,自康居啟程,返回京城。
這一趟出使西域,共得西域二十一國臣服,愿擇質子朝見中原天子,遠比她預期得更好,回去對新帝也算有所交代了。
所以回去的時候,包括她,幾乎整個使團的人都是歡欣雀躍的。
只除了崔久過于平靜。
這邊剛從康玉娘的眼淚中脫身,途經于闐時,年過半百的于闐王一聽說他們要走,竟也嚎啕大哭起來:“寧遠同突厥牽絆頗深,每年秋天,突厥人都會來寧遠,現在都快七月了,陸使前腳剛走,突厥鐵騎就到,我們還怎么活!”
大約于闐王有些烏鴉嘴,話說完沒多久,康居的求援就十萬火急送到了。
突厥來襲!
還真是他們前腳剛走,突厥人后腳就到了。
等陸子衿帶著于闐軍隊趕到,與康居一同擊退突厥兵,已經是八月中了。
突厥退兵那日,恰好是八月十五,中原的中秋節。
陸子衿負手立于城樓之上,遠眺被暮色寸寸侵蝕的天際。
月影已經從山脊上冒了出來,圓得很完整,卻又很薄弱。
思鄉么?
其實她也思念的。
從前雖然也常年在外游歷,但真的沒走過這么遠,也沒有離開過這么久。
祖母年歲已長,福壽看天,她也怕天人永隔;
二郎一心想擔起家族重任,將自己逼得太緊,她怕他年輕不懂事,錯過自己喜歡的姑娘,要用一生去遺憾;
三郎倒是不想錯過,可他惦記的是那個姓朱的美人兒,那朱姑娘心系池長庭,眼里誰也看不見,也不知三郎放下了沒;
還有小七……
小七應該沒事,那樣豁達的性子,無論身處什么境地,都能把自己過得很好,何況還有小徒兒幫扶。
想到那一對小姑娘,陸子衿忍不住笑了笑。
“陸使在想什么?”身旁突然傳來崔久的聲音。
陸子衿又笑了笑,道:“我在想,我可能不回去了,”頓了頓,仍舊目眺遠方,“只要我們一走,突厥人就會卷土重來,西域并非無力對抗,只是無人統率,我們不能前功盡棄——”
她轉過臉,凝視崔久。
“本官暫時不回去了,煩請崔副使代本官回京復命,上奏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