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皇帝的喪禮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無論是剛剛繼位的新君朱晟,還是仍舊坐在儲君位置上的朱珞,又或是由藩王庶子一躍成為新君獨子的朱瑞,在人前人后的表情都是無可挑剔的。所有人都能看到,新君對侄兒與親子一樣親切慈愛,儲君對取代了自己的叔叔也是敬重有加,跟堂兄朱瑞則是和睦友悌。三個人之間的關系簡直太完美了!
即使宗室與臣子們對他們真實的想法有著種種猜測,也沒辦法從他們的言行中挑出什么刺來。再加上朱晟與朱瑞父子本來就是支持朱珞繼位的中堅派,如今雖說出了點小意外,但站在他們這一邊的宗室、官員與勛貴們見他們相處融洽,也不再感到不安。反正他們與新君的關系一向挺好的,只要新君能不忘對大行皇帝的承諾,將來會把皇位干脆地傳給非親生的儲君,那他們也沒什么好置喙的。
只有儲君朱珞的生母喬賢妃咋呼了一點,聽說繼位的新君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小叔子之后,還以為別人編造謊言騙她呢,差點兒沒讓人把傳旨的內侍拖出去打板子。后來是儲君朱珞親自去跟她分說明白了,她才接受了這個事實。但她心情仍舊很不好,到了太后面前還哭哭啼啼地,對謝這個新晉的皇子妃也沒什么好臉色。謝并不跟她一般見識,只把人交給薛氏應付就好。她還忙著呢。
太后因為過于傷心而病倒了,雖然沒有大礙,但短時間內精神都好不起來,不可能繼續執掌宮務。宮中又沒有皇后,大行皇帝的后宮中,高位嬪妃只有喬賢妃,別說她如今是這個狀態,哪怕不是,平日里的她也不是能管事的人。蕭寶林已死,剩下的年輕嬪妃里,位份最高的只有四品,地位倒還罷了,卻太年輕了些,還不滿二十呢。這些年輕妃子從前在娘家時未必沒有學過管理家務,可如今她們大多沉浸在自己年紀輕輕就要守一輩子寡的悲痛與茫然中,實在沒辦法分心理會旁事,所以宮中的庶務,還是壓到了謝這位新晉皇子妃的頭上。
謝心里清楚,自己的丈夫打定了主意不去跟儲君爭權,是要做一輩子燕王府主人的,那么她就一輩子都只是燕王妃,插手宮中事務,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如今是緊急狀況,宮里實在沒人管了,才讓她出面,不過權宜之計。可她若是過于顯擺,很容易會招致惡評。就算別人不敢當面說她什么,背后議論閑話,也夠讓人煩的。所以謝叫上了永寧長公主,無論干什么都要請永寧長公主擋在自己面前,她只做出個從旁輔佐的架勢來。哪怕事情多數是她做的,至少別人拿捏不住她的話柄。
她從前在燕王府時,就有過協理王府事務的經驗,如今換到了更大的舞臺上,雖然剛開始有些不適應,也在太后身邊的心腹嬤嬤們的幫助下,很快就上了手。有了她,慈寧宮一直沒有出過差錯,事事都井井有條,乾清宮與西宮有大行皇帝的班底和朱晟父子負責,不必她操心,后宮諸院以及大行皇帝的皇子們所住的地方,全都運轉如常。
宮人在經歷過皇帝換人做的茫然過后,回過頭來恢復到日常生活中,才赫然驚覺,原來這位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似乎只擅長討太后歡心的前燕王世子妃、今皇長子妃,是一位如此能干的貴婦人。
他們背地里私下議論,說新皇長子妃謝氏,比前皇長子妃薛氏要能干多了,明明家世出身都比不得后者顯赫,果然家世都是虛的,誰說出身好的女孩兒就必定比出身尋常的出色?個人的才干才是判定一個人優秀與否的標準。
謝對這些外界的評論并不以為意。她如今忙得團團轉,又要照顧太后的身體,又要料理宮中事務,還得顧上燕王府的日常運作,順便準備嫡婆婆岳氏進京事宜,哪里還有閑心管別人怎么想自己?她都忙到把蕭寶林的后事交托給了大行皇帝妃嬪中位份最高的兩位,提醒她們別光顧著哭了,好歹幫忙干點活,怎么也要讓太后看到她們的用處才是。年紀輕輕的,守寡是沒辦法改變的了,又沒有兒女,若是能讓自己將來的日子好過一些,自然該努力一把,不能混吃等死啊!
那兩位妃嬪好歹也是從新晉妃嬪中脫穎而出,一度獲得過大行皇帝寵愛的佼佼者,腦子還是有的。被謝提醒了一把,立刻清醒過來,不再整天哭哭啼啼地了,一個湊到太后病床前“盡孝”,一個嘗試去勸說喬賢妃別再鬧騰,順便把注意力轉到“報復”蕭寶林這件事上頭,拿后者的喪事撒氣。
由于大行皇帝是以殉葬的名義賜死的蕭寶林,沒有給她定什么罪名,還明說了要她隨葬皇陵,所以喬賢妃三人不能隨便找個地方把她埋了,還要替她想死后的追封,但這里頭也不是沒有耍心機的空間。三名妃子都沒少受蕭寶林的氣,一想到她如今死得這么慘,她們還能繼續叫她死后不得安寧,一個個都興奮起來,很快就把注意力轉移開了。
沒有人去攔著她們。無論是新君朱晟還是儲君朱珞,又或是還在身體不適的太后,都巴不得喬賢妃消停下來。至于蕭寶林,她的后事其實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并不以三名妃子的意愿為轉移,所以大家都無所謂她們如何折騰。
朱珞見生母不再哭鬧,似乎沒有觸怒皇叔的可能了,暗暗松了口氣,回過頭還得親自去送兄長朱玏一程。
大行皇帝臨終前留下了幾封旨意,其中就有廢皇三子朱玏為庶人,放逐揚州行宮這一條。新君不打算更改,只是私底下告訴儲君朱珞,將來他繼位后,可以考慮加恩于兄長,恢復其皇室身份,再封個不大不小的王爵。但短時間內,還是讓這個人留在揚州的好。至于半山園那邊,工程還未正式開始,停下來也無妨,修好以后,給朱珞做個消遣的去處,也同樣沒問題,但新君已經不打算把朱玏接回來安置在離皇城這么近的地方了。
朱珞對此并未反對。哪怕這原是大行皇帝留下的遺愿,新君要違背,他也不吭聲。眼下,只要不是十分讓他難受的事,他一般不會去反駁皇叔的意思。時間雖短,但他覺得皇叔似乎并不比父皇難相處,甚至還更好相處些。因為皇叔有話都會直說,不必他小心猜測,也不會隨意起疑心猜忌他。他不確定這是不是錯覺,可他認為自己現在在皇叔手底下做儲君,并不會比在父皇手底下做儲君時難過。
他開始嘗試進一步試探新君的底線:“皇叔,這幾日高閣老一直在求見侄兒……說是想面圣。侄兒婉拒過幾回了,他依舊沒有打消主意的意思。侄兒該怎么辦呢?您……要不要見見他?侄兒想,如今他應該不敢再胡亂罵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