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泄露人內心的不是只有表情,還有人的動作。
有一個詞,叫做“察言觀色”。我們通常會通過觀察別人的神色和所說的話,來推測一個人的喜怒。但其實,人是會偽裝的生物,表情可以用演技來偽裝,說出的話也不見得是實話。
因此,暮青在辦案的時候,從來不先看嫌疑人的臉,而是先看他的腿腳。人的腿和腳是身體最誠實的部位,一個人在專注演技的時候,通常無暇顧及腿腳動作,這主要與人的大腦有關。
在選修心理學的時候,教授曾經告訴過她,肢體動作、面部表情和所說的話,很少有人在說謊的時候,能夠讓三者同時達成一致。
當這三者不一致,此人所說的話真實性就有待探索。
這漢子臉上大驚失色,動作卻告訴她他很開懷。這只能說明他在演戲,這一局不過是個套,佯裝失手引她開盅罷了。
暮青淡定坐著,漢子卻不淡定了。
漢子以前是個賭徒,混賬胡鬧了些年,沒干啥好事,就練了一手賭桌上的賭技演技。從軍后,西北苦寒,夜長難熬,沒啥打發時間的,他便犯了賭癮。軍中漢子都是粗漢,沒進過賭坊的跟沒砍過胡人腦袋的,都是要被嘲笑的。他的賭技曾力壓軍中,號稱賭爺!自從軍中禁賭,他輸給了大將軍一次后,這些年便沒再動過骰盅。
這次南下汴河城便是奉了大將軍的軍令,同顧老將軍一起將新軍帶回西北。汴河城不是軍中,不必遵守軍規,他手癢便來賭坊里小玩一把,賭技竟沒怎么生疏,一個時辰便贏了五六千兩。
與這小子開賭,頭一局輸了是他輕敵,可這一回又是咋回事?
漢子有些不服氣,總覺得暮青看穿他是湊巧,黑著臉一抄骰盅,繼續!
可是,事情越發詭異了起來。
不論他怎么虛張聲勢,少年都只是注視著他,那雙細長的眸清明澄澈,干凈得仿佛照見世間一切謊言。
他數次佯裝失手,數次被看穿,沒有一次能騙得少年開盅。
漢子被瞧得渾身難受,終于忍無可忍,粗拳往桌上一砸,衣袍似刮了一道潑風,直撲暮青面門,“你他娘的干嘛總盯著老子瞧!”
拳風里,暮青端坐不動,只聲音淡了淡,“你未出閣?”
“……”噗!
大堂里沉寂片刻,眾人噗噗笑出聲來。
這小子,嘴忒毒了點!
漢子被暮青譏諷成未出閣的姑娘,害羞給人瞧,頓時臉紅脖子粗,眼里刀風恨不得將她砍作八段,怒吼:“那你到底啥時候肯開!”
“你管我,我又沒違反規則。”
“你!”
“有時間閑吵架,不如繼續。不然,磨蹭到天亮,這場賭局也未必有結果。”
“老子磨蹭?”到底誰磨蹭?這小子咋這么氣人!
漢子抬眼瞪著暮青,只見少年一張平凡的臉,丟去人堆里認都認不出,委實沒有高手模樣。可只半個時辰,他便知何為人不可貌相。
嘖!這小子好生古怪!他回回都能看穿他在演戲,到底是咋辦到的?
漢子心煩意亂,邊猜測邊搖著骰盅,往桌上一放,順口道:“老子開……”
話剛順口說出,他臉色又一變!
看客們已無動于衷,這漢子臉色變了好幾回了,少年總不開盅,估摸這回還是不開,上局他那三花聚頂八成是運氣。
“開!”看客們意興闌珊時,暮青又丟出一字,同樣干脆利落地開了盅,以最直接、最簡潔的方式讓興味索然的瞪掉眼珠,搖頭猜疑的悉數閉嘴。
“三花聚頂……”
“又是三花聚頂!”
憑欄而望的再次探出半個身子,賭桌外圍的再次踮腳伸頭。人頭攢動遮了紅梁彩帳,人聲鼎沸滿了暖燭明堂。
眾目睽睽下,漢子揭開自己的骰盅,卻沒看那里面的點數,只望定暮青,收了暴躁煩怒,頭一回目光認真,問:“你怎知這局老子的失手是真的?”
這小子,賭神不成?!
暮青沒答,只道:“三局兩勝,下一局沒有再賭的必要了吧?”
她話音起,看客們的目光這才從兩人的骰盅里驚起,恍覺賭局已分出了勝負。
兩局,少年都開出了三花聚頂,漢子卻連連失手。
難道真是看走了眼,這窮酸少年是賭桌高手?
暮青從未說過自己不是高手。
選修心理學那段時間,她身在國外。為了實踐,她曾有一段時間日夜泡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場,通過觀察對手的表情和動作來預測勝負。也是那時候,她練了一手好賭技,只是她不喜歡花哨的技法。
這與她的本職工作有關。她是法醫,職責是對尸體進行分析,判明死亡原因和時間,推斷認定兇器,分析犯罪手段及過程。她的工作便是抽絲剝繭,因此她不喜歡一切掩飾真相的東西。
賭技高低不在于花哨的技法,她不喜歡嘩眾取寵,她喜歡高效、有序。平平無奇的技法省去了花哨的表演時間,既高效,又能令對手產生輕視心理。
至今為止,輕視她的人,從未贏過她。
暮青看著那漢子,現在她贏了,就看對方打不打算愿賭服輸了。
啪!
漢子一掌拍在桌上,掌風浪卷濤翻,袖子一掃,三張銀票渡至暮青面前,“老子輸了就是輸了!銀票給你!但你得說說,你是怎么看穿老子的?好叫老子這三千兩輸個明白!”
暮青看了眼桌上銀票,再抬眼時目光格外認真,望了漢子片刻,點了點頭,“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啥?
漢子一愣,眉頭往一起擰,臉色不快,“老子啥時候告訴過你!”
愿賭服輸,耍賴那等不入流的事他向來瞧不上,他自認為這銀票給得干脆,也沒為難這小子,不過是問一句自己怎么被看穿的,求個輸得心服口服。怎知這小子張口胡言?
他啥時候告訴過他?他腦子不好使了才把自己的底告訴對手,他又不是找輸!
漢子目光含銳,漸挾了風雷,氣勢渾厚如冠五岳,驚得四周漸靜。那是屬于西北征戰長刀飲血的男兒氣,在這數百年繁華江南古城,賭徒們不識血氣,卻仍感到了氣氛的不妙。看客們驚懼過后,紛紛后退,賭桌外漸空出一片空地,眾人遠遠掃了眼少年,都覺得今夜他怕是沒那么容易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