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歡欺騙,這小子雖然古板了些,但這也算好品質!
見元修目光認真了起來,暮青眸中的清冷才淡去些,看了眼他手中的酒壺,想著男子剛才在屋頂那般豪氣,飲的不過是水,便道:“大將軍喝水亦或喝酒都無用,去吐一吐最管用。”
她記得她的第一堂解剖課,第一次驗高度腐敗的尸體,第一次出兇殺案的現場……經驗之談,沒有什么比把胃部排空更管用。
元修執著壺,本欲喝幾口,聞言又放下了,看了她一陣兒道:“你以為我覺得吃那人肉惡心?”
那羊排元修吃了幾口,昨夜廚房做的菜里也有人肉,雖然那只肘子進了顧老將軍的肚子,但想必元修也沒少吃。那是他麾下將士的肉,陪他一起征戰沙場出生入死過,身為一軍主帥,他必須冷靜處事,但不代表他心中會毫無波動。
元修見她不搭話,執了酒壺仰頭長飲一口,水液清冽,月光照著,瓊漿玉液一般,然而喝進口中卻始終淡而無味。
一年復一年,這酒不過是水,他也習慣了,不過把水作酒,一樣能喝出豪氣來!
酒壺放下,男子一抹嘴角,痛快一笑,“人肉?早吃過了!味兒還不錯!”
暮青挑眉,見元修轉頭西望,目光極遠,似落在那暮色如雪的大漠關山,月色照著男子半張側臉,另一半沉在夜色里,晦暗難明。
只聽他道:“我像你這般年紀時,也剛從軍沒兩年,那時西北軍未立,守城的是顧老將軍。那年勒丹聯合了戎狄二部來犯,顧老將軍率軍抗敵,那時關城未修,我發現了一處出關的小路,便請命領了兩萬騎兵出關,突襲勒丹牙帳。勒丹王帳在烏爾庫特草原以北,接塔瑪大漠。那地形,若從正面突襲必被發現,我便率人深入大漠,從背后突襲。大漠行軍,需得先摸清暗河,軍中有一小將,西北邊城土生土長的小子,查找水源很有一手。塔瑪大漠兩條暗河皆有胡人探子,偏叫他尋出一條隱為人知的來,我便下令順著那條新發現的暗河行軍。”
“前頭三日很順利,到了第四日傍晚,大軍休整補水時,我們遇上了黑風暴。”元修說到此處頓了頓,暮青的眸光也跟著沉了下來。
黑風暴,俗稱黑風,暮青沒見過,但知道那是一種強風、濃密度沙塵混合的災害性天氣,風墻可達千米高,能見度為零,所過之處,沙埋沙割,寸草不留!
“那日大軍死傷過半,風暴停歇后,剩下人重新休整,卻發現為躲風暴偏離了暗河,地形變了,那小子一時找不出水源,大軍便被困在了大漠里。行軍帶的干糧和水只撐了三日,之后便殺戰馬,食馬肉飲馬血,大軍在大漠深處摸索行路,卻一連四五日未曾找到水源。一萬大軍渴死的便有兩千多,每日都有被拋下的人和馬。馬血終非解渴之物,連馬都沒氣力再殺,大軍無水無糧,面臨困死。將大軍領上那條暗河的小將便要我殺了他,食他之肉。”
暮青一怔,元修轉頭看來,笑問:“不問我吃了沒?”
暮青沒問,只是望著男子清澈的眸,肯定道:“你沒吃。”
“你也有答錯的時候。”元修忽然一笑,那笑意星河般舒朗,“我吃了。”
暮青眸光微沉,她不會看錯,她從不以感情斷事,不會因元修是英雄名將或者這些日子對他的印象便妄下定論,她說他沒吃自然有根據。他問她那句話時,瞳孔正常,手未握緊,腿未收起,身體動作很放松,未見緊繃。
她記得元修午宴時和在廚房時聽見將士之肉被煮食時的神態,那神態絕沒有此時這般放松,放松表示沒有心理壓力,若他對當年事無動于衷,又何必為了今日事借水澆愁?
暮青皺起眉來,她有些想不通,因為元修剛才說他吃了,也沒有撒謊。他說此話時雙肩同時抖動了下,那是坦誠的肢體語言,若他說謊,他抖的便該是單肩。
他吃過人肉,卻對此無心理負擔……是為何?
暮青思維一轉,目光忽然一變!
就在她心中微震時,元修已起身,伸手便解了衣帶!
男子還穿著那身墨色騎裝,蟠離紋的墨色衣帶落在地上,竟見元修未著中衣,那衣帶一落,衣袍大敞,寬胸精腰在亭中忽奪那月光,英姿若驚鴻。黃風穿亭過那衣袍,衣袍落地,元修從青石桌后走出來時,上身精赤,雙腿精長,未著戰袍,男子除了青墨的褻褲,身上未著一物,卻依舊能叫人望見豪烈的意氣。
暮青的目光落在那青墨的褻褲下方,那里遮不住一片傷疤,疤痕年數已久,但足有兩個巴掌那么大!
他曾割肉為食……割的是自己的肉!
暮青望著那傷疤,許久未言,只聽見風吹過亭子的蕭瑟之音。
不知多久,忽有腳步聲來,那腳步聲是跑著的,似有急事,人未至,聲已道:“大將軍,找到……”
話未說完,人聲忽止,那親兵立在將軍亭外十步處,忽然遮著眼往后退,“末、末將啥也沒看見!啥也沒看見……”
西風呼嘯,暮青坐在亭中,面生寒色。
元修氣笑了,沖那欲待離去的親兵喊:“你沒看見啥?滾回來!”
“啥也沒看見!”那親兵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就是不往亭中來,元修一喊,他退得更遠。
“你們大將軍在給我瞧他腿上少的那塊肉。”暮青面罩寒霜,起身道。
“哦,那塊肉。”那親兵在遠處一愣,下意識抬頭往亭中望了一眼,又刷地低下頭,碎碎念,“啥也沒看見!啥也沒看見……”
暮青的臉頭一回黑了,怒掃元修一眼,他哪兒挑來的親兵,真是個愣頭!
元修的臉色也有些青,尷尬地對暮青一笑,沖那親兵喊:“你個愣頭!麻溜兒滾回來!剛才所報何事?”
“啊?所報啥事?呃……所報、所報……”那親兵懵了半晌,一時竟想不起所報何事了,想了半天,才噢了一聲,扯著嗓子遠遠道,“報大將軍!小鄭的頭和手腳找著了,濤子沒消息,還在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