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雖對元相國沒有好感,但沒見過元修的娘,人倫之情不該與朝堂恩怨混淆。她想與爹娘守歲都已不能了,元修尚有此福分,理應珍惜。
“我先送你回府。”元修卻堅持道,“放心吧,送你回府,我輕功回去,來得及!”
“刑曹衙門在東,鷺島湖在南,相府在北,如何來得及?”暮青沒忘了元修會輕功,但他們從宮里出來時已經很晚了,假勒丹神官一事又耽誤了不少時辰,哪里還來得及?
“來得及!”元修朗聲一笑,攬起暮青腳尖一點,兩人便離地而起。
自那破廟帶著她到刑曹大牢,他便覺得心情頗好,還想著再試試了,沒想到機會來得這么快!
暮青怔愣時已被元修帶起,兩人踏著墻頭屋瓦而行,暮青一時有些怔愣,想起在汴河時,亦有人攜她高行,那夜星河照著宮城,人在其中,月明風清。今夜卻只見飛雪如花,天地茫茫,朔風摧,星夜遙,別有一番闊大景致,痛快心境。
元修借著輕功而行,即便帶了個人,速度也比兩人走夜路快上許多,兩人直接落進了左將軍府花廳前的院子里。
劉黑子和石大海在門口等著暮青,正等得焦急,見有人從頭頂上進了府里頓時驚住,以為是刺客,追進來才看到是元修和暮青。月殺從后院過來,臉色自不好看,道:“大將軍怎不把我家將軍直接送回后院閣樓?”
元修往閣樓方向看了一眼,他不是不想去,只是她終究是女子,那閣樓是她的閨房,他還是不要隨便進的好。
“不了,我把你家將軍送回來了,趕著回去守歲,就先走了!”元修對月殺道,又看了暮青一眼,說道,“你早些歇息吧,明日再敘。”
那察言觀色之事,他還想聽聽呢。
暮青點了點頭,見元修原地而起,縱去花廳屋頂,眨眼工夫身影便被雪幕夜色遮了。
暮青的目光卻未收回來,望著漫漫大雪,她竟恍惚想起江南的雨,那青瓦珠簾,一間小院兒。
爹走時,她只覺悲憤,半年來尚未體會得真切,直到這大大,她才知道,這一生真的要自己走了。
“人都走了,還看!”月殺的聲音傳來,打斷了暮青的思緒。
暮青瞧他的臉色就知他想歪了,她也不解釋,直接往后院去了。一路上沒見著楊氏,暮青想著許是在廚房忙活大飯,便上了閣樓。
還沒到閣樓屋里便聞見了飯菜香,暮青走上去一瞧,見楊氏正忙著往桌上擺碗筷,一人坐在桌后,見她上來,淡道:“回來得倒晚。”
暮青怔住,“你怎么來了?”
“陪你守歲。”
楊氏擺著碗筷,聽聞此言不由心生詫異。
哪有君王陪臣子守歲的,這可真是稀奇事,將軍不過四品,出身賤籍,陛下緣何如此恩寵?
今夜將軍前腳剛走,陛下后腳就來了,在此等了好一陣兒了。她自不敢問陛下這大大的來將軍府有何事,奉了茶來就退下了,剛才被喚進來擺膳,那時還想著將軍尚未回府,陛下怎就叫擺兩副碗筷,哪知剛這么想著,將軍就回來了。
楊氏擺好碗筷,回身便要接暮青解下來的紫貂大氅,暮青自己拿去搭好,道:“你們久等了,且去吃大飯吧。”
楊氏應了聲,偷偷給暮青使眼色,悄聲道:“陛下瞧著可不大開懷,伴君如伴虎,將軍需小心著。”
暮青瞥了步惜歡一眼,楊氏便福身退下了。
“你竟能出宮來。”暮青走到桌旁坐下,瞧著對面的步惜歡。
步惜歡執著酒壺,緩緩斟酒,淡道:“出宮不易,等人更不易。”
暮青伸手便將那盞斟好的酒拿了過來,低頭淺嘗了口。酒液清醇,淡淡梅香,入喉甘甜,竟與在宮宴上飲的勒丹烈酒差別甚大。暮青有些意外,不由揚了揚眉。
步惜歡瞧她喜歡,眸中隱見舒心之意,語氣卻還是淡的,“宮釀梅酒,摘一年初雪后開的梅花,裝壇浸于山泉里,四十九日后將花瓣取出煮酒,隨后挖地三尺封于梅林中一年,今晨才起出來。”
“埋了一年?”暮青執著酒盞在手心里轉,點頭道,“怪不得味兒發酸,埋久了都釀成醋了。”
對他,她依舊毒舌,步惜歡氣得發笑,伸手便將她手中的酒盞又拿了回來,也放在手心里轉,邊轉邊瞧。玉杯清酒,杯不及男子手指玉色溫潤,酒不及女子品過后在杯沿留下的水珠兒清亮。
步惜歡瞧著,含了那杯沿兒,就著淺飲了口,道:“嗯,果真是甜的,還是狄王的舌頭好使。”
“好使就留著吧,日后幫陛下品酒。”暮青冷道。
步惜歡冷笑一聲,把那酒盞往桌上一放。
漫不經心,其聲卻寒。
“品了不該品的,還是割了的好!”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屋里無人服侍,若是有想必也聽不懂兩人話里的機鋒。
“用膳吧,寒冬夜里,飯菜涼得快。”步惜歡幫暮青盛了碗五谷飯,暮青愛喝清粥,但大興的民俗大大里不喝粥,要吃稻、黍、粟、麥、菽這五谷蒸制的飯,有祈望來年五谷豐登之意。
兩人腳下烘著火盆兒,飯滿滿的一碗,谷香撲鼻,騰騰熱氣模糊了眼前人,暮青有些恍神兒,面前紅木花桌替了黃楊矮桌,那滿面皺紋憨笑著給她添飯的人換了一個,桌上畫燭玉碗,那人梨花月袍,與她對坐,背襯窗外雪,等著除歲鐘。
閣樓里暖融融的,腳下的白炭烤暖了雪靴,竟一直暖到了心里。
她以為要獨自守歲的一晚,并沒有孤孤單單的過。
“你來陪我守歲,太皇太后那里由誰來陪?”暮青煞風景地問了句,她不問步惜歡是如何出宮的,他定有能出宮的法子,可是這大大,他身為帝王總要陪著太皇太后守歲,他不在宮里,如何隱瞞得過去?她知道他有替子,但那替子真能絲毫破綻不露?
“宮里之人哪有年過?”步惜歡捧著碗,笑意涼薄,“只有永無日夜的爾虞我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