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平日里很少有客登門,即使有外客也不進后園,今兒后園卻擠了百來人。
季延為首,侯天在后,后面擠著百來個水師精兵。江北水師和驍騎營有過節,但季延是元修的發小,自從他領了驍騎營將軍之職,兩座大營的人就再沒發生過沖突,因此今日同在都督府里,又逢喜事,雙方尚能和平共處。
暮青從閣樓里出來時,院中嘈雜一靜。
只見少年雪冠紅袍,束發如旗,踏出閣樓負手廊下之時,晨風穿廊而過,紅袖迎風一展,發似墨般潑來,氣質威凌,清冷依舊。
“我說都督,今兒可是大喜的日子,你咋一點笑面兒都沒有?可別把倆媳婦都嚇跑了。”侯天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他都這年紀了,還光棍一條,這小子一娶就是倆,還冷著張臉,欠揍!
“侯都尉,今兒都督大喜,得說吉利話。”血影笑瞇瞇地提醒,唯恐天下不亂。
月殺環臂倚在門口,眼神釘子似的刺了刺血影的后腦勺。媳婦跑了,這話跟別人說不吉利,跟那女人說倒是吉利得很!她本來就是女人,娶什么媳婦?跑了才好!
侯天見血影一副書生模樣,心中不喜,瞪著眼道:“你個迂腐書生別挑老子的理兒!沒看見老子這胳膊上的綁帶都換成了紅的?他娘的,上頭還繡著花呢,還不夠喜慶的?”
侯天的傷勢已無大礙,只是胳膊斷了,少說得再養三個月。他的胳膊吊在胸前,以往掛的是素白的帶子,今兒確實換了紅的,上面繡著碎花,襯著那張精瘦黢黑的臉,怎么看怎么滑稽。
一群精兵瞅了眼那碎花布,一人道:“這碎花布看起來好像大姑娘的褲頭料子!”
眾人哄笑!
侯天臉色漲紅,開口就罵:“滾滾滾!你小子才十四五,大姑娘的炕頭兒都沒摸過,知道褲頭啥樣兒!”
那精兵少年摸了摸鼻子,“我們村頭兒的二癩子,慣愛偷雞摸狗,有一回偷了村里保長家的半匹碎花布,被保長逮了個正著,要抓他見官,他求饒說偷那布就是想回家給媳婦做條褲頭。”
“后來呢?后來呢?”后面的少年們湊頭湊腦地問。
“我們保長一聽更惱,臉都綠了,本來只想抓二癩見官,后來從院子里抽了條扁擔出來,攆了他半個村子,邊追打邊罵:‘我們家里丟了半匹布,你媳婦的屁股有多大,拿我們家半匹布做褲頭?叫你這潑皮編瞎話,非抓你見官不可!’”那少年的口音帶著濃郁的江南腔,說話跟說書似的,聽得院中哄笑聲又起。
暮青嘴角微揚,都督府建府至今,今兒是頭一回如此熱鬧。
暮青走了過去,季延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打趣道:“果真是人靠衣裝,可惜也就裝出點兒氣勢來,相貌還是那么平常。”
“小公爺的相貌倒是不平常,就是油頭粉面了些。”暮青回嘴。
“嘿!”季延氣得臉一揚,那張俊俏的臉迎著晨陽,越發顯得面白唇粉,不像將軍,反倒像長春院里的小倌兒。
他想跟暮青斗嘴,但剛張嘴就聽見前頭一道宮人的傳報聲傳來!
“圣上駕到——”
眾人一愣,轉身跪迎圣駕。
人潮如浪,層層疊疊地矮下去,暮青沒跪,負手立在人后,抬眼望出林子。
石徑曲幽,梨林遮人,晨風送來慢悠悠的馬蹄聲,步惜歡牽著卿卿慢步而來,天藍石青,他在一樹梨枝后,衣袂舒展如彤云,云中隱現金龍,氣度雍容矜貴,眸中春意融融,半張容顏便醉了良辰。
望見她,他怔了怔,她也怔了怔,兩人隔著跪在地上的人群遙遙相望,都有一時的失神。
晨風拂過小徑,片片梨葉飛起,飄過閣樓的軒窗,恍惚間回到兩個月前的那夜。
那夜,他們私下里拜堂成親,沒有今日熱鬧,卻足以此生銘記。
今日,她換了喜服,穿了身新郎倌兒的衣裳,他卻依舊穿著那夜的龍袍。
“愛卿今日大喜,朕來給愛卿道喜。”步惜歡笑了笑,慵懶入骨,眼神卻含了些幽怨。
“謝陛下。”暮青裝模作樣地要跪。
步惜歡笑睨了她一眼,自不會讓她跪,于是沒好氣地說道:“得了吧!平日里就數你沒規矩,見了太皇太后都不跪,今兒倒要跪朕。你是知道新人最大,成心讓朕折壽?”
暮青沒回話,腰板一直,當真不跪了。
步惜歡的目光從她身上一轉,落到前頭跪著的人時,笑容淡了淡,懶洋洋道:“平身吧,今兒是英睿的大喜日子,朕只是來討杯喜酒,不分君臣,不必拘禮。”
眾人謝恩起身,季延偷偷抬眼,見步惜歡牽著神駒過來,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圣上喜穿紅袍,此乃滿朝皆知的事,可是今兒連里襟都是紅的,簡直跟喜袍差不多!這也忒不講究了,哪有人家成親,賓客穿著喜袍來新郎倌兒府上喝喜酒的?
到底誰是新郎倌兒?
季延偷偷拽了拽暮青的衣袖,擠眉弄眼地給她使眼色——你不是向來不懼君威?趕緊的,把圣上攆走,免得一會兒拜了堂揭了蓋頭,你那倆如花似玉的媳婦看上了圣上,真跟人跑了!
暮青全當沒看見,步惜歡的心思,沒人比她清楚。
步惜歡瞥了眼季延的手,漫不經心,眸底卻浸著涼意,看向暮青時目光幽幽的,笑問:“吉時將至,愛卿該去迎新人了。”
暮青看著步惜歡遞來的韁繩,拒絕接過來。她并不是真的娶妻,婚事從簡,姚蕭二人就在都督府里,她騎著馬從閣樓到東院去?她看起來像是會做這么滑稽無聊之事的人嗎?她根本就沒打算騎馬,因此也就沒有裝扮卿卿,可是此刻卿卿被步惜歡牽來,腦門上扎著朵大紅綢子綁成的花,好好的關外神駒成了匹滑稽的丑馬,這風騷的格調,一看就知道兇手是步惜歡,除了他,卿卿也不會讓別人近身。
她知道從她說要娶妻開始,他就泡在醋缸里,可是欺負一匹馬算怎么回事兒?
暮青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對于步惜歡的醋意,她實在不知如何安撫,想著他今日應該會在府里留到晚上,而眼下府里的人都在等著她成親,于是便將心思收起,先辦成親的事。
“微臣身不嬌體不貴,幾步路無需騎馬。”暮青拒絕騎馬,掙脫季延的拉扯,先一步往東院兒去了。
東院兒里,幫兩個新娘子梳洗打扮的除了楊氏,還有步惜晟的孀妻高氏帶來的婆子丫鬟,暮青沒請朝中的賓客,唯獨請了高氏,這是念在她上回送人參燕窩來的情分上才請的。上回到都督府里探望暮青的人,今日能來的只有高氏。元鈺上次來府里時,暮青看出她想去見元謙,派人報知了華郡主,華郡主命人將她嚴加看管在了相府里,元謙的行蹤一日不明,元鈺只怕就難出府。而盛遠鏢局的二鏢頭和魏卓之還在江南,因此今日只有高氏能來都督府。
院子里停了兩頂花轎,姚蕙青和蕭芳原本都覺得不必坐花轎,奈何楊氏不知成親之秘,說兩人是圣旨賜了婚的,哪有不坐花轎之理,即便是在都督府里成親,該走的過場也要走,她領了都督之命操辦婚事,不能委屈了兩位夫人。
兩人無奈,只好由著楊氏安排了。
蕭芳喜靜,婆子丫鬟們將她打扮好后就退了出去,一群人都聚到了主屋里,暮青來到院外時,屋里歡聲笑語不絕。
“喲!新郎倌兒來了!”楊氏出來瞧見暮青,剛說了一句話,抬眼看見了步惜歡,忙出門跪迎圣駕,屋里的人聽見圣駕來了,也趕緊出屋跪迎。
“平身吧,今兒不必拘禮。”步惜歡的目光在高氏身上落了落,淡聲道。
院子里的人謝恩時,暮青轉身看了眼步惜歡,見他眸中略有暖意,心里便跟著暖了些。恒王府里沒什么好親戚,好歹有高氏這個長嫂,能填補一分缺失的親情。
一分雖然太少,但也好過沒有。
“多謝夫人今日過府幫忙。”暮青對高氏頷首致謝,神情語氣都多了分和善。
“這些都是女人家的事,能幫上都督的忙,妾身高興還來不及。”高氏笑道,她夫君剛過世不久,家有新喪,本該避著嫁娶的喜事,免得給人添晦氣,可都督府派人到府里相請,楊氏說都督不喜府里進些信不過的人,不打算請外面的婆子進來伺候新娘子,想來想去,在盛京城里也就只有宣武將軍府說得上話,于是就命她來請了。楊氏還說,都督是仵作,不懼晦氣,前些時日府里還給老夫人出過殯,也算新喪,因此兩家有新喪的人來往,也就無需避忌什么了。她一聽,也是這理兒,于是便帶著丫鬟婆子到府里來幫忙了。
“新娘子都打扮好了,吉時也到了,既然都督來了,那就請新娘子上花轎?”高氏回頭看了眼楊氏。
“好!”楊氏笑著應了,揚著帕子在門口高喊一聲,“吉時已到,新娘子上花轎嘍——”
沒放鞭炮,也沒有吹打喜號聲,只聽兩個屋里一陣兒歡聲笑語,穿著喜服蓋著蓋頭的姚蕭二人就被各自的丫鬟扶著走出屋來上了花轎。季延和侯天湊在門口,帶頭鬧花轎,暮青沒騎馬,只步行在前引路,兩頂花轎在后面跟著往花廳走去。
這場面怎么看怎么別扭,到了花廳拜堂時,兩條大紅綢子,新郎倌兒一手牽了一端,左右兩旁都是新娘子,只不過一個站著,一個坐在輪椅里。
步惜歡高坐上首,端著茶盞低頭品茶,聽著花廳里的哄鬧聲和道喜聲,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蹙,拜堂時也沒抬眼。
暮青心里也覺得別扭,但時局所需,實乃無奈,她將步惜歡的神色看在眼里,一屋子的哄鬧聲全然不在耳中,待禮成之后,姚蕭二人被送回東院,都督府的前廳里開了喜宴,備宴之時,暮青把血影喚了過來,在他耳旁吩咐了一番,道:“速辦!辦好了之后,把東西都送進閣樓外的廂房里,別讓你主子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