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鎮軍侯、西北軍大將軍元修率三萬精騎護送遼帝的帝駕入京,半個月后,進入盛京地界。
三月二十五日傍晚,西北軍三萬精騎及遼帝的帝駕駐扎于盛京城外五十里處,只待歇息一夜,次日一早入京。
入夜,江北水師大營里,十步一崗哨,百步一巡邏哨,哨樓高處四面值守,燈火密布,瑟瑟夜風從崖頂而來,和著齊整的腳步聲,森然,肅殺,逼迫。
大澤湖岸邊,馬蹄聲由東向南而去,暮青策馬巡視著湖面,精兵們在岸邊舉著火把,湖面上有沖鋒舟在來回穿行,舟上載滿了人,各司其職,舉火的、踩槳的、撈冰渣的,來回穿梭,行如流火。
離閱兵之期還有五日,湖上夜里易結冰渣,這幾日軍中夜夜換崗巡湖,打撈冰渣,以保障閱兵那日戰船行駛無礙。
暮青勒馬,舉目遙望南邊,水師大營向南二十里便是今夜西北軍和大遼帝駕的駐扎之地。
元修和大哥回來了……
明日,元修會率五千精騎引遼帝入京,而剩下的兩萬余精騎會原地駐扎,營地離水師大營只有二十里,年后興的工事,早在上個月底就竣工了。
朝廷征兵興建江北水師的目的是用于戰事,閱兵必定不會只為了看花把勢,因此五日后閱兵不在盛京城里,而是在水師大營里,地點就在大澤湖岸!屆時,大興和大遼的帝駕、以及朝中文武百官都會前來觀此盛事,元廣身在水師大營里,既知她是帝王一黨,自然要防她趁機起事,因此才將元修帶回來的西北軍安排在離水師大營僅二十里處的后方。
自今夜開始,前有驍騎營,后有西北軍,水師大營身處兩座軍營中間,且兩座軍營皆是騎兵營,大軍加起來有八萬之眾,如若閱兵時水師有異動,兩路精騎大軍前后馳沖,對水師來說將是滅頂之災!無論兩軍演練時水師勝了多少回,驍騎營都是騎兵,而兩軍離得近,若起戰事,無需兵策,驍騎營只需策馬馳沖轅門,一旦轅門被攻破,水師大營里只有精騎一萬,剩下的四萬水兵陸戰再精銳,直面騎兵的沖撞都只有被屠的命運。
暮青高坐在馬背上,目光冷寒,嘲諷一笑。元廣如此安排,用意很明顯,但她反倒盼著朝中把布防都放在江北水師大營里,因為那日盛京城中空虛,步惜歡將有大動。
湖風凜凜,暮青沿著湖岸策馬向南巡視,大澤湖東依斷崖,崖壁之勢越往南越低緩,到了南大營后段,已勢緩如坡,再往南便是平闊的地勢,大澤湖廣闊無垠,五日后閱兵時,戰船便從此處駛進大營。
湖面上依舊有沖鋒舟在來回穿梭,一艘小舟來到岸邊,精兵們下了船,將冰渣往岸上運,暮青喚來船上的小將詢問湖上的清理情況,并未留意到湖對岸的緩崖上,一道人影立在樹后。
月如銀鉤,懸于樹梢,樹下之人裹在墨錦披風里,崖風自湖面拂來,披風獵獵,隱約見那披風下烈袍似驕陽,銀甲雪如霜。
那人定定望著湖岸,少年高坐在馬背上,火光照著她的眉眼,清冷依舊。小將于馬前稟事,畢恭畢敬,岸邊舉火的精兵軍姿齊整,軍容冷肅,湖面上穿梭的小舟行如流火,井然有序。
一年之期,新軍已附精銳之魂,而她已成一軍大帥。
時隔一年,她在盛京練兵、遇刺、娶妻,他在西北戍邊、遇刺、養傷,遠隔千里,而今相見,只隔一湖,他在蕭蕭樹影里,她在燈火瑩煌處,沈沈山湖,碎影如幻,近雖近,遠更遠。
馬蹄聲由北傳來,踏碎了夢境,月殺馳近暮青身邊,道:“軍師說,這幾日漸暖,和風無雨,湖上已不易結冰,看今夜撈的冰渣已比前些日子薄多了,五日后湖面上應行船無礙。”
“嗯。”暮青淡淡頷首,她一路巡視過來,已看出來了,只剛剛小將稟事的時辰里,運到岸上的冰渣就已經化了。韓其初善知天文地理,他說這幾日和風無雨,那便是真無風雨,興許三兩日后,湖面上就不結冰了。
“三更了。”月殺提醒暮青。
“嗯。”暮青應了聲,她知道約定的時辰到了。
她畏寒,湖邊風涼,夜里出來本該披著大氅,可將士們都已換上春袍,她身為一軍主帥,不愿將士們在湖里吹著寒風,自己卻在岸上披著大氅,因此只肯披一件披風出來。但她還是在意身子的,不為自己,也為步惜歡,因此出來前和月殺約定以半個時辰為限,時辰到了,她就回大帳服藥歇息。
正巧也巡視完了,暮青依約打馬回帳,只道了聲走,未揚馬鞭,神駒便沿著岸邊向北而去。
崖頂樹下,黑袍人的目光隨著少年的身影漸向北望,那身影再看不見后,男子低下頭,崖風掃卷衣袂,林中殘葉颯颯。一根老枝被崖風吹斷,晃晃悠悠地掃打著樹身,男子忽然出手,將其折了,揮臂擲入林中!
咻聲刺耳,狂風平地而起,斷枝如箭,落葉分嶺般掃向兩旁,嘩啦啦揚起,遮天蔽月,落下之時只見斷枝刺穿三丈開外的一棵老樹,枝尖似箭,指著樹后一人。
幾名大遼王兵拔刀護駕,彎刀似鉤月。
樹后之人將目光從水師大營的方向收回來,瞥向刺穿老樹的斷枝。月似銀鉤,那人耳環上的鷹目在月光里一晃,血紅,銳利。
“大將軍百步穿楊,神臂弓威震天下,以斷枝為箭也應力開樹身才是,如今只刺穿了樹身,是心有宿疾,功力大不如前呢?還是有所顧慮,對孤王手下留情了呢?”
崖風陣陣,老樹的枝椏搖如鬼手,元修在三丈外望著呼延昊,人在黑袍中,一言不發。
半晌,他轉身走入樹林深處,向著南邊的駐營,背影沒入黑暗之時,冷沉的聲音隨風送來,“你還能活五日。”
呼延昊像聽見了句笑話,怕驚了水師大營,笑聲不高,卻狂妄冷嘲。待笑聲落下,他瞥向水師大營,負手走到崖邊,舉目北望,望向方才暮青策馬離去的方向。
“還有五日,你就是孤王的了。”
次日一早,元修帶著五千精騎護送遼帝入京,暮青在水師大營里,未能回朝一觀京中盛景,她為閱兵大典忙碌著,這一忙就忙到了三月二十九日,閱兵大典前夜。
這幾日果真和風無雨,湖里昨夜就不結冰了,但今夜湖面上依舊有行船巡視。暮青騎馬到岸邊察看了一圈兒,回到軍帳后,將軍中將領們都傳喚了過來,把明日的閱兵大典流程再述了一遍,隨后命眾將回營,各自歇息,只待明日。
暮青歇息前,月殺進來送姜湯,她接過來時見端著湯碗的手清俊如玉,不由一怔,抬眼問道:“你怎么這時候出城?”
“怕娘子今夜難眠,特意來瞧瞧。”步惜歡摘了面具,把姜湯遞給暮青。
暮青接來喝了,將空碗遞給步惜歡時,觀了眼他眉宇間的神態,問道:“莫不是你今夜難眠吧?”
步惜歡笑了笑,端著空碗走向桌案,背影在帳中燈火里顯出幾分悵然,“許是吧。二十年了……成敗在明日一舉。”
暮青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起身將紫貂大氅尋來披在身上,系好后拉著步惜歡往外走,“出去走走。”
今夜軍中四處是忙碌的人影,都在為明日的閱兵大典做著最后的查驗準備。兩人馳出軍營,來到了斷崖山頂,背襯暮青生辰那夜兩人并坐的老樹,面向燈火瑩煌的水師大營。
此情此景依舊,時日卻已去近一年。
暮青牽著步惜歡的手走到崖邊,遠眺大營,營帳排列如大陣,營火璀璨似星河,崖風鼓蕩著她的氅衣,將她的話語送入他耳中,“天下如棋,是輸是贏,我都陪著你。”
輸了,無非是從這懸崖上跌下去,縱是粉身碎骨,他的尸骨旁也會伴著她的。
男子轉頭看來,眸光比崖下的營火還暖,漫天的星辰都似在眸中,分明感動,卻不正經地調笑,“就不能說些好聽的?旗開得勝,大業必成,這才是吉利話。”
暮青把頭一扭,心生懊惱,她還以為他為明日的事有些緊張,因此特意來山上安慰他,看來是她蠢了。
步惜歡低笑一聲,捏了捏暮青的手心,“為夫倒是有句好聽的話,娘子可想聽?”
“不想!”暮青沒好氣地道,想想就覺得不是什么正經話。
“正經的。”步惜歡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聲,湊近她耳旁,低低一語。
暮青一愣,轉頭望來,求證似地問:“當真?”
他輕輕頷首,不似有假,“三日前。”
暮青沉默了片刻,嘴角揚了揚,“恭喜。”
他神功大成了!
自去年她生辰后,兩人見面的時間便很少,她知道他一心練功,有意避著溫存之事,本以為因殺安鶴的事耽誤了百日,閱兵前夕他未必能練成蓬萊心經,沒想到他能神功大成。
如此甚好!明日若有險,她亦可不必太擔心他。
見暮青松了口氣,步惜歡笑了笑。怕她今夜憂心難眠,他今晚才特意來軍中將此事告訴她的。不過,聽她說著恭喜,他的笑意卻濃了些,忍不住又逗人,“恭喜?這話可真不像娘子說的。為夫還以為娘子會說……日后可圓洞房之盼了。”
“……”暮青抿了抿唇,甩開步惜歡的手,扭頭就走。
她懂了,這廝確實不緊張。
今晚再理他,她就不姓暮!
暮青下了山去,策馬回營,步惜歡負手立在崖頂遠眺,如觀天下棋局,笑意斂去,衣袂獵獵,轉頭望向盛京城。
二十年之待,只看明日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