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
一聲姑母哽在喉頭,元修望著元敏,難動半步。
元敏目光渙散,已抬不起手來,只嘴唇嚅動了幾下,似有話要說。元修急奔過去,俯在她身邊,附耳細聽,聽女子平時威凌的聲音此刻變得細若游絲,“姑母……護不得你了,快……逃……”
“陛下!”石門在這時升了上去,李朝榮率神甲軍跟了進來,一聲陛下將逃字掩蓋了過去,也讓元修僵了僵,而后緩緩握拳,青筋畢露,殺氣厲放!
李朝榮面色一變,清風劍未至,元修的拳風已如怒濤,攜崩山倒海之勢,直逼步惜歡!
步惜歡人在一丈外,紅袖乘風獵獵如旗,袖下清俊的指間不知何時多了片金葉,去勢若孤葉破怒浪,孤勇無畏。那風濤卻分毫不弱,勢已成狂,絞得那金葉在半途中嗡地一震,頓見流光急晃,映得密殿里金波蕩漾,一息之后,忽然錚地一聲裂散開來,看似星火般璀璨,實則若怒蛟金鱗,片片殺人!
步惜歡抬袖一拂,射來面前的金碎散去四周,釘入密殿的華柱上,寶雕翠飾簌簌震落,尚未落地便被狂風掃起,殺招成墻,密如飛蝗!
步惜歡探囊取物般拈住射來的一顆翠珠,看似漫不經心,卻在拈住那翠珠時袖口刷地裂開!男子的眉宇間不見絲毫波瀾,將那翠珠在指間一捻,拂袖一揚!齏粉散入密如蝗墻般射來的碎飾里,那些碎飾便忽如活物般附了內力,反噬而去。
元修在那墻對面,兩人只有一丈之距,卻看不見對方,只依稀看見元修未動,那殺墻逼至他面前時,狂風忽生,一只手臂從墻中穿出,怒風將那殺墻破開一道巨洞,卷得碎飾迫散八面,射入殿梁華柱,木屑落時如天降飛針!
兩人都一步未動,早有君臣之約,然而此時誰都沒提。
李朝榮率神甲侍衛退守石門,但見兩人不動如山,周圍三丈之地遍布殺機,密殿里的華飾層層剝落,目力漸漸已難辨清那密如飛蝗的殺人之物里都是些何物,就只聽見怒風聲飛矢聲里有什么咔嚓一響!
李朝榮聽聲辯位,仰頭望去,竟見殿梁裂開一道大縫,眼看著要斷!他心頭一緊,剛要出聲示警便又聽見數道裂聲,他飛脧一眼,見密殿中的四道華柱也有崩裂之勢,心頭不由一驚!
兩人這般交手,殺招多射入梁柱,但不過短短十余個來回,竟有這般威力,能致殿塌!
李朝榮正驚時,那先裂的大梁忽然從中間一斷,當頭砸下,而那下方正是步惜歡和元修!李朝榮揮劍一掃,劍風急旋而上,抬得那斷梁落勢一緩,急喝:“陛下快走!這殿要塌!”
這密殿若在外頭倒易走脫,但它建在永壽宮下,只能從石門撤出,若晚一刻,外頭的密道也塌了,可就出不去了。
李朝榮急喝時,殿梁已砸了下來,步惜歡和元修都往后縱退,而那斷梁只落下了一半,另一半懸著晃了晃,砸落之時尖銳的斷處正對著元敏的尸身!
元修飛身奔去,李朝榮趁機率人護住步惜歡退出石門,身后傳來隆隆巨響,大殿塌得很快,密道上方的磚石攜著厲風呼嘯著砸落下來,神甲軍以刀劍開路,碎石清路,待從掠出密道,回到永壽宮的后殿,密道深處已傳來塌聲,腳下隆隆作響,玉磚道道裂開,地陷之險近在眼前!眾人縱身掠出大殿,接連落在殿外時,里面的天塌地陷之聲仍在持續,元修沒有出來,也不知有沒有脫險。
步惜歡正欲轉身望向殿中,一隊御林軍的侍衛奔進永壽宮來,為首的小將神色匆匆,跪稟道:“啟稟陛下,城門有變!”
那小將遞來一張密條,李朝榮接過來呈給步惜歡,步惜歡打開時眸中波瀾不興。元修志慮忠純,與他曾有不殺元家婦孺的君臣之約,而方才在密殿之中他忽然性情大變,想來城門口必然出了事,元家人只怕都沒剩,否則元修不會如此。
步惜歡邊想邊將密信打開,目光一落,那波瀾不興的眸中忽生滔浪!
李朝榮從旁看著,心里咯噔一聲,除了總管范通大人和汴州刺史陳大人,他是追隨圣上最久的一個。當年,他奉師命下山歷練,遇上了大興龍舟游江南的圣上,那時以為圣上乃昏庸無道之君,從而生了救國救民之心,夜探龍舟暗刺圣駕,沒想到所見之人與天下傳聞中的相去甚遠。他決定追隨圣上后,便借游歷之便和魏少主的相助在江湖之中秘密挑選訓練隱衛,歷經數年建立了刺月門。
他是刺月門第一代的刺部首領,后來祖母過世,圣上需要他回京入朝,并下了密旨,讓他謀取御林軍的統帥之權,因此他才回京入朝拜在了元家門下。
他跟隨圣上這么多年,廢帝之危時他都能一笑置之,何事能讓他神色大變?
“備馬!”步惜歡將密奏一捻,齏粉隨風散遠,溜過破碎的紅袖,留下一抹霜白,“出城!”
出城?!
李朝榮被這話驚住,剛剛奪宮,朝局正在亂時,百官很快就要進宮陛見,此時圣上竟要出城?太皇太后雖死,元黨卻未敗落,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元修已對圣上有怨,今日他若未死,必待圣上如死仇,他若死了,西北軍得知他死在宮里,想必也要嘩怒。元修死不死,西北軍之危皆已迫在眉睫,而外三軍的兵權尚在元黨手中,圣上此時應挾百官的親眷將盛京城控制在手中,內收禁衛軍和龍武衛的兵權,外有青州軍策應,江南何家再表歸順,如此才能壓一壓江北的局勢。
即便這樣,大興也必生兵亂,這一亂少要三年五載,而圣上如若此時就出城,那……那出了這城,恐怕就回不來了!
“不敢?”步惜歡仰頭望了望盛京的天,未回身,只聽見李朝榮率眾跪下。
“臣不敢!”李朝榮垂首道,說罷驚覺此言歧義甚深,頓時解釋道,“呃,臣的意思是……”
他若是貪生怕死之輩,當年就不會追隨圣上,他只是不解,圣上今日之舉讓元黨措手不及,而今正當趁勢而為,此時如若出城,京中無人坐鎮,元黨一旦尋得扳回敗局的時機,那么圣上在城外必將有險!到時,江北恐怕將無圣上的容身之地,只能退走江南了。
這一走,豈不是要棄半壁江山?!
圣上六歲登基,至今二十年,忍權相攝政,受天下唾罵,為的就是今日!今日終至,卻要棄半壁江山?
李朝榮仰頭望去,見男子衣袂殘破,若將要被舍棄的江山,難再復原,卻不見他惋惜。
“有何不可?江山萬年,人世百載,這日月山河萬年不改,朕能謀的不過短短百年,百年之后葬于帝陵,大墓華棺終有朽日,不朽的依舊是這日月山河。這江山死物一般,朕生時謀它,死后難留,待朽去,亦不過是在這山河里添了一捧土。而她與朕有百年之約,生可同擔悲喜,死可同棺而葬,即便化作灰土,也有她有我,永不孤寂。”男子走向宮門,春風送來兩袖殘紅,身姿灑然峻拔,“半壁江山,棄之何妨!”
話音落下,男子已出了宮門,李朝榮怔怔地望著那方向,待人不見了才醒過神來,忙起身率人追隨而去。
神甲軍馳出宮門,與西北軍五千精騎擦身而過,孟三在宮門前勒馬回望,見一千精軍黑風般眨眼間便去得遠了,便率軍馳入宮門,遠遠的便看見永壽宮的大殿轟隆一聲塌斜下來,孟三翻身下馬奔進宮院里,塵土遮天,不見人影,急得他大聲喊道:“大將軍!大將軍!大……”
三聲未落,孟三忽然露出喜色,只見揚塵漸薄,永壽宮的廢墟前立著一人。
“大將軍!”孟三遠觀那人的身量便知是元修,率人喜奔過去,到了近前,喜色一僵。
元修抱著具女子的尸身,一身墨袍沾滿塵土,左臂赫然可見一道血口,斷木扎在血肉里,尸身之重壓得左臂血流不止,他卻仿佛不知痛,眉宇蒙塵,眸鎖殘紅。
孟三神色一黯,這女子想來便是太皇太后了,竟也……
“大將軍,城門出事了!都督被人綁走,往城外方向去了!”孟三想起此事來,忙稟道,他沒提皇后二字,只想著如今世上若還有一人能讓大將軍牽掛,那一定是英睿都督了。
把人救回來,興許能彌補至親盡失之痛。
“何人所為?”元修卻沒有孟三想象中的驚急,反倒鎮定得讓人心里沒底。
“那人拿繩索套的人,那么利索精準的手法,肯定是呼延崽子!”孟三邊回稟邊觀察元修的神色。
元修喜怒未露,只是嗓音有些啞,啞如西風,蕭瑟入骨,“御林軍在何處?”
“御林軍正帶著百官往宮里來,應該是進宮陛見的,可是圣上剛剛帶著千余御林軍出宮去了,不知是去城門還是要出城。末將來時本來想從東門進,但東面五重宮門都關了,禁衛軍卸甲除盔自斷弓刀,把宮門堵得進不去人,末將帶人把宮門轉了一圈兒,發現只有西門開著,要進來時正好撞上圣上出宮。”
元修聞言望向東面,四道軍令殺機森涼,“兵分三路,一路東去,開啟宮門,命禁衛戴甲待命;一路西出,截殺御林軍,救下百官;一路出城,八百里加急命越州、青州、上陵、下陵嚴閉州城,攔下圣上及遼帝帝駕;命沂東、陵北、西北三軍嚴待!”
孟三聞令一驚,看向元修。
禁衛戴甲,截殺皇衛,攔堵帝駕,三軍嚴待!
這是……要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