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以刀逼頸,轉頭南望,春風南來,捎不至如畫江南的弦音水香。
有件事,她忘了交代呼延查烈——爹葬在汴河城外十里坡上,她曾在墳前許下重誓,一是必查真兇,二是大仇得報之后一定起棺回鄉,將爹娘同葬——也罷,此事想來無需交代,世間知她懂她之人莫過于步惜歡,他應會代她了此心愿。那夜拜堂,雖無人見證,但有一紙婚書,他應不會叫爹娘墳前老鴰作伴,無食無酒。
那便無甚遺憾了……
她如此想著,心口卻如百針穿扎,痛不可言。這一刻,伴在耳畔的皆是風聲,夜風卻不及屋里揚起的刀風聲清晰,她在刀風落下前最后的時間里舉頭北望。星子北引,引不見巍巍城闕,三十里山河卻隔不斷相思,恍惚間她想起午后一別,他暗入內城,她策馬城下,不曾停留,不曾話別,因為未曾想過那一別便是永別。
而今更無機會話別,只留一念在心頭,愿春風送遠,翻過山河城闕,入那堂皇金殿,訴與那人聽。
余生安好,珍重。
暮青閉眼,聽著屋里落下的刀風,在血腥氣漫開前握緊手中的刀,絕然一抹!
盛京宮。
官邸燒黑的濃煙被風捎過宮墻,細碎的火星夾在其中,煙火般零落,落在乾華殿前漆黑的廣場上,微光滅去前照亮一地浸血的宮磚。宮燈未掌,百官借宮外半城火光踏血而行,一個文官禁不住腿軟跌倒在宮階上,摸到滿手的濕涼粘膩,低頭一看,兩眼一翻,登時就暈了過去。
殿前奔下一隊禁衛,叉起那文官便拖去了遠處,夜色吞了人影,鐵甲余聲猶存。百官回首,見半城火光照著巍巍宮墻,夜風蕭瑟,狼煙肅殺。
金殿前的宮階雄似天梯,百官來去,今夜行路最為小心,屏息入殿,垂首觀地,身后一溜溜兒的血腳印臟了玉磚,煌煌宮火之下觸目驚心。
鎮國公耄耋之年,久不上朝,今夜身穿朝服行在百官前列,入殿后便借著宮燈的光亮看了眼身后。百官今晨伴駕觀兵,在內城門外被綁了又放,之后又連遭家眷被綁、官邸失火之驚嚇,而今大火未滅又被連夜傳召入宮,狼狽之態不由讓人想起二十年前上元宮變之景。
但二十年前,雖有上元宮變,家國仍在,朝廷仍存,而今……誰知江山國運日后如何?
鎮國公望向御座,見金階輝煌,元修肩披墨氅背襯龍柱拄劍而立,那寶劍重金為鞘寶嵌精雕,鞘色已生斑駁老印,寶劍佇地之威依舊重如山岳,金鑾殿內騰龍九柱之上的云龍竟輸此劍三分氣魄,一較之下輸盡滄桑之感。
持國寶劍!
六百年前,大興江山初建,高祖皇帝敕命尚方司造兩劍,一為尚方,一為持國,尚方常伴高祖,唯糾察地方奸佞時才賜予欽使信臣;而持國則賜予相府,允開國之相持劍上朝,諫言不拘。
武將上朝尚需卸甲,文臣卻可持劍,此事古來未有,只開國賢相一例。但元家先賢得此寶劍,卻從未持劍上過朝,而是鎖入了相府供閣,一生未曾取出。有人猜言,高祖待賢相恩寵過重,賜劍之舉有探其忠心之意,賢相深諳君臣之道,因此鎖劍,以求自保。亦有人稱,高祖雄韜偉略,賢相博古通今,當年二人相識于野,對坐烹茶辯談三日,相見恨晚,遂共謀天下,建立大興。二人情誼深如手足,高祖賜劍出于真情,賢相鎖劍出于遠慮,畢竟持國之重,未必不惹后世之君忌憚。
這兩種猜測,信后者的居多,因賢相曾于臨終前留下遺訓:“文臣之道,諫言不拘,武將之道,持劍戍國。后世子弟當崇文忌武,鞠躬盡瘁,茍利國家,不求富貴。”
士族門下子弟多文武皆習,唯獨元家忌武。遙想二十年多前,修兒時常出入鎮國公府偷習騎射,有一回溜去馬廄牽他的戰馬,險些被馬踢傷。那時上元宮變未發,元貴妃自閉宮中不出,朝中皇子爭諸,后宮嬪妃暗斗,正值多事之秋,修兒偷習武藝之事被三皇子一黨揪了把柄大做文章,元相國一怒一下入供閣請了持國寶劍出來,綁了修兒,佩劍進宮!持國寶劍自入相府,元家歷經起落,縱是兩代賦閑門庭冷落之時也未將其請出,那日乍見此劍,舉朝皆驚!
元相國當殿拔劍要斬幼子,稱自先祖立下遺訓,元家子孫皆以祖訓自省修身,從未出過不忠不孝之輩。先祖遺訓,教后世子孫忠君利國,逆子小小年紀便敢不遵祖訓,日后定難管教,不如早斬,以免不忠不孝,為禍家國。
修兒那年五歲,被綁上金殿,寶劍懸于頭上,竟未受驚大哭。百官尚未出聲,他倒先開了口,卻非為己請命,而是向先帝陳請,赦鎮國公府之罪。
那時,元家剛起復便遭了九皇子之死和元貴妃自閉宮門這二事的連累,百官心中皆猜測先帝要除元家,因此見風使舵,元家在朝中如履薄冰,修兒之事令御史大做文章,連鎮國公府都受了牽連。
金鑾殿上皆是國之重臣,卻盡是見風使舵之輩,唯一人敢作敢為,竟是一個五歲幼子,說來實在是諷刺至極。但修兒的赤子之心亦令他十分感動,不由淚灑金殿,跪請先帝開恩。
先帝年邁,皇子爭儲,朝中黨爭激烈難平。元家此時失勢,相位之爭必起,朝局再亂下去,恐有逼宮之亂。先帝年邁卻不糊涂,非但當殿赦了修兒,更斥責了元相國和文武百官。
先帝道:“幼子貪玩乃是天性,金殿之上以持國重劍斬一幼童,傳至民間,百姓還不罵朕暴君?這等有辱朝廷之風,有失天子胸懷之事,虧卿等鬧得上金鑾殿!”
龍顏大怒,就差指著鼻子罵百官——你們不要臉,朕還要臉呢!
滿朝文武跪了一殿,三皇子一黨半聲也不敢吭,元相國謝恩請罪,一場鬧劇終了,先帝正要退朝,元相國竟又有一事請奏。
元相國跪地奉劍,當殿請罪,痛哭流涕,甚是悔恨。稱先祖遺訓,教誨子孫先修身正己,而后正朝廷之風,但他疏于教導幼子,未能盡到為父之責,又因怒綁了幼子進殿,險致先帝于不仁之地,恬為百官之首。這持國寶劍已不配再供奉在元家,懇請呈還先帝,另覓國士。(